陶峙岳这时才将那份费尽心机的《告全疆将士书》发布下去。
这是个针对性很强的文件,它希望做到既明辨“是非”,又晓以“利害”,尤其是后者,陶指出:“我们新疆的军队虽号称十万,但只能用到点上,彼此不能支援。何况从整个军事形势来看,兰州、西宁相继易手,外援早已断绝,退路亦复不通,运输的困难也是每一个袍泽都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作战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最根本的问题还不在此,在于新疆的地理和民族两大因素,决定了“一切都要运用和平的方式,也就是需要用政治方式来解决”。否则,“十万军队盲目的牺牲和地方秩序的紊乱,人民流离失所及至引起民族仇杀,都是必然的结局”。
陶峙岳以这样一个强有力的论据引出结论:“我们这次和平解放,是保全了国家的元气,拯救了人民,保护了袍泽。再具体地说,我们这次的和平解放,是为了国家人民而主动地争取和平,我们动机是纯洁的,我们的行动是光荣的。”
接着,陶峙岳又历数国民党走向失败的必然性。他指出国民党失败的主要因素是“人心离散,士气不振”。强有力的证据,莫过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国共之间优劣势的转换。其原因就在于“以往政府的措施违背了三民主义,违背了人民的利益。官僚对人民压迫,贪污成了普遍现象,使绝大多数的人民辗转呻吟于水深火热之中”。
谈到共产党,陶峙岳说:“以往的宣传确有错误,知道他们的内容实在太少了,就受了一些无稽的诳话的欺骗,把共产党描绘成一个暴戾的集团,动辄就是杀人放火斗争清算。我这次到酒泉,与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将军会谈了三天三夜,并且参观了驻在酒泉的人民解放军,证明了过去我们完全是受了反动宣传的蒙蔽。这次由兰州、西宁逃来的各界人士,现在都很安全地返回原地,没有一个不是恍然大悟的。彭将军并特别指明这次新疆的起义,他很欣慰。新的战士,将永远获得无上的光荣。至于人民解放军开驻新疆,完全是因国防和新疆的建设需要,不是来解决任何部队,对我们只有合作,绝无其他恶意。他们虽然有两个军(缺一师)一个炮兵团,一个战车营的兵力,但他们大部分的兵力(约三个师)驻在南疆,这就已经明白看出完全为了国防需要。并且从前所谓三区与七区的对立状态,也因此自然得到解决,新疆以后就成为真正的统一的省份了。”
这篇《告全疆将士书》也是陶峙岳自己的人生告白。直到此刻,陶峙岳才算真正地起义了!我们不难看出他的灵魂深处正在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对新疆十万国民党部队的改造,有着巨大的影响。
根据“按实际人数,有一团即编一团,以编足为准”的原则,改编工作已着手展开。中央军委决定将新疆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进入第一野战军的编制序列。彭德怀指示,由一兵团抽调部分干部充实起义部队的各级领导,原则上老部队一个师负责编配一个起义师,有点像后来人们总结出来的“政治帮对”“一帮一、一对红”的味道。
这是二、六两军进疆之后头一项挠头的任务。部队长途跋涉陆续到地方了,面对的是民族地区,驻地分散,还要改编别人,改造别人,因而“个顶个”的自身过硬问题,就显得格外突出。早在河西出发之前,两军都分别召开了军党委扩大会,强调作风,强调入疆之后的各项政策,诸如对待起义部队政策、民族政策、对苏政策等。
彭德怀还提出一个“本位主义”的概念。他把各军的主要领导分别找去,由他和王震、许光达、徐立清、甘泗淇一起谈话,说:“本位主义可不是好东西,近来有点发展,么子道理呢?就因为今年的思想比去年放松了,埋头行军打仗,又没得休整。现在,战争基本上结束了,就将转入和平生产建设时期,松一点的思想容易产生。所以,我们必须注意反对本位主义,保证政策纪律的执行。有那么一种人,嘴上也喊反对本位主义,可是,看见人家搞了东西,自己没搞到,就反对人家的本位主义。要是自己把东西搞到了,就不会反对了。这种人反本位主义,自己比本位主义还坏!”
彭德怀这一“锤”敲得恰到好处。当时摆在各部队面前的局面极其复杂。新疆之大、情形之乱,是尚未入疆的指战员们难以想象的。任务轻重、驻地远近及其条件的好坏,还有物资保障方面等,都是问题。别的不说,仅仅是“生存”二字,就得要比内地多费多少脑筋。
相比较而言,去往南疆的二军更为艰难一些。这种艰难,首先从长途跋涉开始。许多工作都是在行军途中一边走一边做的。
酒泉出发时,部队情绪还是颇为兴奋的,物资上多一点少一点,谁也都不太计较。四天之后到达鄯善,听说起义部队有人刚刚把欢迎解放军的一个县长打死了,大家一下子警觉起来。又过了三天,先头到达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北部的和硕、焉耆,上级突然宣布,因为汽车有限,汽油、机油困难,部队要准备沿着塔里木河一步一步走到阿克苏!干部战士去掉四个轮子,这才初步尝到一点新疆的滋味。
新疆太大了!月前王震带二军从西宁告别一军,攀越祁连山到河西,那么艰难,走起来也只有几天的事。好家伙,跑到新疆这一走就是十几天,还坐着大卡车呢!现在要改徒步,平均每天走80里以上,没有20天也到不了阿克苏。太阳下山时,就有战士悄悄地问:“妈呀,这还在新疆吗?”
此时关内也不过农历重阳节前后,可新疆已是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了,鹅毛大雪满天飞。茫茫戈壁,风沙夹着积雪,弥漫一片。瞅着天色昏暗时,指挥员把手往某个小沙丘旁边一指,说:“宿营吧!”部队就盘开了。战士们顶着风雪架帐篷,谈不上洗脸洗脚,抄把雪擦擦就完事了。老棉袄不脱,皮帽子也不摘,怀里抱支枪倒头便睡。随便什么时候,觉得肚子饿了,就到帐篷外面抓把雪,咽几口干粮……
深夜冷得睡不着觉,老兵和新兵悄悄地聊开了。
“喂,光听人叫新江(疆)新江(疆),走这么远的路咋就见不着江呢,净是沙子呀!”
“嗨,这还叫沙子?才沾着沙子的一点皮毛哩。你没听人家拉骆驼的老乡说,前边有个塔克拉玛干沙漠,擦着边也得走个把月,人就根本走不过去!”
“那……到阿克苏就算到了地点了吧?”
“早着呢,到了阿克苏,才只走掉一小半的路程,离南疆还有千把里!”
“天!这老远的,咱将来咋回家呀……”
部队越走越沉重。四师要求解决110辆汽车加速行程,以便快到驻地,稳定思想。可是,当时的实际保障能力有限,能解决50辆车就算不错了。缺口相差太大,下面工作不好做,思想上有些别扭。
军党委会上,郭鹏军长说:“你要110辆车,我手头只有50辆的本钱,怎么办?我们初到新疆,什么都没有,就是脚底下有路。现在哪个单位都需要车,六军就不需要车?到北疆阿勒泰不比我们近多少。听说阿勒泰山区和伊犁河谷温度比这里低得多。平均积雪一米以上,战士们武器、干粮、饮水烧柴都背在身上,怎么走啊?人家一天还在百里以上……这个坎子上,我们二军再不能给王司令添麻烦。我们有困难,关起门来自己克服,谁也不许跑到王司令哪里去叫,他眼下的担子重得很!”
在对待困难问题上,二、六两军都奉行“关门”政策。这一来,王震显得省力气多了,陶峙岳所钦羡的那种“指挥若定”也就自然而然表现出来。为此,陶曾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诗,题目叫《迎王震将军入疆》。诗中吟道:“将军谈笑指天山,便引春风度玉关。绝漠红旗招展处,壶浆相迎尽开颜。”陶峙岳只知“解放军军威之盛”和王震的“谈笑指天山”,而对这种力量的来源,当时恐怕还不能深解。
二军五师十五团到达阿克苏之后,突然接到上级通报,说南疆的边城和田,又有人在那里搞政治分裂,重弹“泛土耳其”的老调。郭鹏军长和王恩茂政委命令他们以最快速度赶赴和田,控制局面。
部队完全乘汽车赶赴目的地,自然是不可能的。从阿克苏到和田,通常有3种选择,完全走大路绕行比较安全,但是太远;走大路抄小道既有风险,又比较远;最近的捷径,就是彻底冒险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它可以比按部就班地走大路,抄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可是,“塔克拉玛干”的汉语意思是“进去出不来”呀!连欧洲人都知道它是个“死亡之海”,过去从来没人活着穿越过去的记录,号称“探险家”的那些老外们,大老远跑来,也都望“海”兴叹。部队保障条件这么差,开进去,行吗?
“怎么不行?”王恩茂站在队前挥舞着拳头说:“它比过雪山草地还危险吗?外国探险家能跟我们人民解放军比吗?”
十五团副团长贡子云和副政委黄诚,领着全团指战员齐声高答:“不能比!”
“出发!”王恩茂大手一挥,这个原三五九旅的老七一九团指战员们,就打着那面弹痕累累的红旗,顶风冒雪向塔克拉玛干挺进了。部队上路士气高昂,一路走一路高唱战歌,就是王震当初在青海所作的那首歌:“白雪罩祁连,乌云盖山巅,草原秋风狂,凯歌进新疆!”
这是1949年11月28日,历史记住了这个英勇无畏的时刻。
“民族军”终成正果,起义军脱胎换骨
第一野战军二军五师师长徐国贤和政委李铨向十五团下达命令时,心里也扑通扑通敲着小鼓。不管怎么说,匆忙决定横穿塔克拉玛干,也是一种十足冒险的举措。毕竟千百年来从没有先例呀!
但是,和田的叛乱来势很不一般,是迪化、兰州、西宁三地逃敌合而为一,武器弹药充足。而且,事情又发生在起义部队与解放军衔接之际,当地群众人心不稳,整个新疆都动荡不安,军也好、民也好,情绪极为敏感,信息传递闪电一般,弄不好就滚雪球似的爆发起来,酿成全疆的一个大气候。事关解放军给新疆人民的第一印象,能否镇得住,不能马虎。所以接到命令之后,团长蒋玉和就带着小分队,即刻乘汽车经喀什、莎车、皮山、墨玉等地,先行赶往和田稳定局面。
大部队出发时,郭鹏和王恩茂亲自赶到现场做政治动员。
郭鹏说:“王胡子的脾气你们都晓得,对敌人要狠,不下手则罢,下手就要来绝的,让你们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经他批准的!他让我转告同志们,我们就是要跟敌人拼命。只有拼下这条命跟敌人干,才能赢得新疆人民的信任!”
说是“拼命”一点不假。十五团出发三天之后,穿过了一片胡杨林,又在干涸的湖泊中消耗掉十几个小时,到12月5日,主力部队1800多名指战员,在代政委黄诚、副团长贡子云和参谋长白纯史的率领下,这才终于进入到浩瀚的沙海边缘。
这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鸟兽绝迹,看不见一丝绿色,除了沙梁还是沙梁,根本没有道路,部队只能靠指南针一点一点往前摸索。
太阳从沙海中颤动着跳起来了,脚下开始慢慢升温。到中午时,整个沙海如同一锅烧开的滚水,人马浸在其中,几乎就要煮熟了!
一整天见不到一滴水、吃不到一顿饭的情况已不新鲜,指战员们嘴唇肿了裂、裂了肿,个个都是血肉模糊地凝出两块大疙瘩。体质稍稍弱一些的人,早在五天内就通通倒下了!正常情况下,每天都有十几位、甚至几十位烈士静静地留在沙漠中……
流沙和风暴说来就来。宿营时,常常狂风骤起。眨眼之间,铺天盖地的沙石把床单搭起的帐篷吹得无影无踪。这种时候,指战员们就从沙土中钻出来,互相紧紧地拉着手,弓着腰、埋着头,迎着风沙一步一步往前迈进。一旦有人不小心脱开手或滚到沙梁下边,立刻便被埋了进去!
流沙是专门为沙漠中的冒险者堆积坟墓的。然而,十五团指战员们却都凭着众志成城的精神和毅力,硬是从坟墓中走了出来。当他们刚刚顺利到达距和田尚有200公里的西尔库勒时,便接到蒋玉和团长急星火燎的电报,说敌人准备一两天内“血洗和田”,命部队飞兵奇袭,坚决粉碎敌人的阴谋。
贡子云和黄诚把全团集合起来,所有乘马集中在队前,开始点名。点到名的人上马,一个名一个名地点下来,一支精干的骑兵分队就组成了。贡子云副团长打头,往马上一跳,说:“革命就要革在节骨眼上,谁要是觉得自己顶不住,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话没说完,没点到名的一大群战士,“呼啦”一下拥上来抢任务。贡子云看看马背上的战士们,一个个横眉立目,谁也不含糊,扬鞭就高喊一声:“好,都是好样儿的,跟我出发!”
这支小分队日夜兼程,飞也似的直扑和田。他们闪电般的出击,给叛乱分子以措手不及的打击,成功地实现了“王胡子”的意图: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前后18天内,行程790公里,十五团指战员徒步横穿“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绝招制胜,粉碎了敌人叛乱的阴谋。这场世界级的搏命战术,让彭德怀大受感动。十五团刚把和田收拾清楚,就接到彭德怀和习仲勋联名打来的祝贺电报,称十五团“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纪录”。顿时,所有的牺牲、疲劳立刻无影无踪,整个边城一片欢腾,嘹亮的战歌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