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绍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闻得李靖率兵前来,出城五里相迎。
李靖见这许绍,白面长须,慈眉善目,颇有文士风雅。许绍虽未见过李靖,但他看见一位身长八尺、威风凛凛的将领,率骑从江边而来,便招手叫道:“药师,一路辛苦!”
李靖赶紧下马,下拜道:“开府李靖,拜见安陆公。”
许绍连忙下马扶起,道:“药师啊,你我虽未谋面,但你的大名,我是早有耳闻。目下峡州军情紧急,你来得正好。走,先到城中再说。”
于是李靖领兵马进夷陵城。
夷陵与信州不同。从信州一路东下,两岸层峦叠嶂,江中水高浪急,到了此处,险势顿减,地势渐趋平缓,因此夷陵城建得城墙高大坚固,颇有北方城郭的气势。萧铣曾数次派兵攻夷陵,皆被许绍击退。
许绍颇有治理才能。在夷陵任上,深得百姓拥戴。入得城中,百姓见了许绍,都向许大人问候。
李靖赞道:“安陆公深得民心,李靖佩服。”
许绍叹了口气:“药师,你以前在马邑任上,也将马邑治理得井井有条,其才远胜于我。我不过是沾了当今皇上的光,得以封郡公。以药师之才,假以时日,必能出将入相。”
李靖抱拳道:“多谢安陆公鼓励。李靖此次受命来峡州,即是辅助安陆公共击萧铣。大人但有所命,李靖无有不从。”
说话之间,已到了刺史官署。许绍让手下将领把李靖所带人马安顿好,才请李靖到了堂中,屏退左右,与李靖密谈。
“药师,你从赵郡公处来,可知峡江情势?”许绍问。
“略知一二。”李靖道,“峡江一带,名义上我朝控制了州县,实际上多半地盘,由萧铣所控,情势不容乐观。”
许绍点点头道:“峡江之地,皇上心头是清楚的,但为了振奋北方军民士气,皇上没有公开实情罢了。远的不说,就拿峡州来说,北有襄州,在王世充手里,时有侵扰;南岸有安蜀城,东面有荆门城,都被萧铣派兵据守,由于城池险峻,我数度派兵进伐,都无功而返。特别是萧铣派重兵占据清江,宜都、长阳二镇皆被占据,西部的重镇巴东县也被占据,只有秭归和州治夷陵城在我们手中,兵不过五千,你说如何是好?”
李靖道:“峡州处在抗击萧铣最前沿,目前这个情势,首尾被割,对我们非常不利。但现在我们一无兵马,二无快船,无法与萧铣抗衡,只能据城以守,秘密训习军士,打造战舰,待时机成熟,方可与萧铣争锋。”
许绍点点头:“药师,你来了之后,我心上的石头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依你之见,如何破解这个困局?”
李靖请许绍取来地图,看了良久,才道:“目前赵郡公在信州,但中间的巴东县被萧铣占据,无法与峡州形成呼应,而信州以西的开州被蛮人占据,虽名义上属大唐,但只要萧铣在峡江的兵力强过唐军,他们就会反叛,向萧铣投降,进而对信州形成战略包围。这样一来,信州、峡州就会被分割,到了那时,萧铣必派重兵清剿峡江,从而进兵抢占巴、蜀。”
许绍道:“药师之论,正是萧铣所谋之事,我亦有这种感觉。但敌众我寡,如何是好?”
李靖道:“萧铣欲分化瓦解我军,我们必须设法联结信、峡二州。”
“如何联结?”许绍追问。
“依我看,这信州、峡州中间的巴东县,必须收复。”李靖道,“但收复巴东,到底是由信州出兵?还是由峡州出兵?收复后巴东归哪个州管辖为好?不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两州都不好用兵。”
“这巴东县,在前隋时就属夷陵管辖啊。”许绍道,“收复以后,自是由峡州管理。”
“安陆公,峡州兵马,倘若西进,萧铣屯于清江之兵必然侵犯夷陵,因此收复巴东,还是以信州、秭归兵马为好。”李靖道,“事成之后,可奏请朝廷,在峡州和信州之间另置一州,辖秭归、巴东二县,既能联结峡、信二州,又能切断萧铣入川之路,还能据地北扩,联结房陵、襄州,能为将来进伐萧铣提供后援。”
许绍为官多年,自是心思机敏。沉吟之间,他突然想到,李靖现在仍是个开府,品阶虽为四品,但属于散官,没有实职。莫非他出此主意,意在谋求官职?若朝廷采纳了他的上疏,那么新置州府,得有主政之人。新的州府只有巴东、秭归二县,属于下州,李靖由开府转任州刺史,也算名正言顺。
于是他道:“药师所论,本府深以为然。这样吧,我明日上疏,请朝廷新置归州,举荐药师你出任归州刺史,你看如何?”
李靖见许绍一语点破了自己的心思,略微有些尴尬。他归唐以来,由于李渊与自己有隙,一直不予重用,深感抱负难伸。若新置归州成功,能当这个下州刺史,也好就地募兵,为征讨萧铣攒下本钱,否则,李渊光让他“经略”萧铣,却一不给兵马,二不给实职,他李靖再能打,也不可能靠区区七百人拿下江陵。
出此一策,李靖自是思谋了许久。当下情势,若求上州之官,李渊对他的信任还没到那一步,只得另辟蹊径,好歹谋个安身之地,便于用兵。奔波了这些年,李靖深知权力的重要,而将军若无实权,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施展。
既然许绍明说了,他也就不必再装下去。于是抱拳道:“安陆公,非是李靖要争这个官位,而是情势所迫。皇上让我来讨伐萧铣,可我除了七百旧部,无所依托,实在为难啊。”
许绍道:“药师不要跟我见外,我岂能把你当外人?你以前做过马邑郡丞,又精通兵法,别说做一个下州刺史,就是做个大将军,我看都不在话下。这样好,你我在赵郡公麾下,再苦心经营数载,尽起三州之兵,可一举而定岭南。你就安心在峡州练兵,静候佳音吧。”
许绍和李靖满以为,这事已是铁板钉钉了。按理,许绍同李渊是发小,上疏中又力陈道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举荐一个下州刺史,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没想到的是,此举不但没能让李靖如愿,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其时太子李建成在长安,李渊忙于征伐,委托太子分理吏部、户部和工部。奏疏到了李建成案头,他马上找来内史令萧瑀商议此事。
“这是李靖耍的滑头。”萧瑀两朝为官,一眼就看出了玄机,“这个李靖,寸功未建,就想出了这个主意,让许绍上疏谋官。殿下啊,你可不能上他的当!”
萧瑀祖父是后梁宣帝萧察,江陵萧铣是他的子侄辈亲族。投唐之后,萧瑀曾力主以亲善劝降萧铣,但李渊认为萧铣手握重兵,断不肯降,这才作罢。李渊派李靖去打萧铣,萧瑀心头是有疙瘩的。在他的心中,南方之地不必用兵,但无法说动李渊,只能迁怒李孝恭和李靖。而李孝恭是皇室宗亲不便数落,他只有针对李靖了。
李建成道:“萧大人,我自然看出了李靖的心思。不过,许绍所列条陈,也还有些道理。这设立归州,的确有些用处。但是,我们不能让李靖担任刺史,你看由谁担任合适?”
萧瑀道:“如新置归州,得听听庐江王的意思。山南及巴蜀之地,虽然赵郡公去得早,但庐江王爵位比赵郡公高,况且庐江王在任信州总管时,淮安豪强杨士林率汉东四郡来降,庐江王更清楚峡江的情势。由他举荐人才,经吏部核准后报请皇上御批,似更为妥当。”
李建成称善,便让萧瑀回去了。
过了几天,李瑗的信使到了东宫。李建成一看,原来李瑗密告李孝恭、许绍和李靖串通一气,试图控制峡江,将太子一党排挤在外,好独捞南平萧铣的功劳。
李建成深知,李瑗是不便提及李世民。说到底,这是李建成与李世民的争夺。李世民亲率将士,浴血奋战在中原及北方,如果平南之功也出自李世民门下,那么,太子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摇晃了。
李建成咬了咬牙,决心扳回这一局。在北方,李世民正在战场上,李建成说什么李渊都听不进去;在南方,有李瑗在,李孝恭不敢乱动;许绍嘛,是李渊的同窗,动他也不便。看来,这个李靖找死,先拿他开刀再说!
想来想去,得找出李靖抗旨的证据才行。于是,他遣心腹快马到金州找李瑗,要他拿出对李靖不利的证据。
李瑗这个人虽然本事不大,但心眼并不太坏。他是对李孝恭不满,但李靖毕竟救过他,要他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着实犯难。想来想去,只得编出“李靖怠军、迟滞不进”的理由,心想大不了皇上下诏斥责一番,不至于杀了李靖。
然而李建成拿着这个把柄,就乘夜去找父亲了。
“父皇,李靖离开京城这么久了,现在毫无作为,我看是他故意拖延时间,说不定有投萧铣之心。”李建成对李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