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京押送李靖上路了。
王仁恭到城门送别,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李靖见他言不由衷,也就敷衍几句。
开始两日,虎京毫无异常,对李靖也算客气。王仁恭特意交代,李靖为人机警,不能露出破绽。二人晓行夜宿,过了楼烦,不日已到河西,欲经长平至洛阳,走水路直达江都。
这一晚在一个名叫鸡鸣镇的镇子借宿。李靖已将盘缠全部交给张宝相,可以说是身无分文。王仁恭在临行前送了一些钱,交给虎京,让其好生照料李大人。
虎京投了家小客栈,找了房间,要了一些饭食,一起坐下吃了。吃完,回房歇息。虎京道:“李大人,这长夜漫漫,俺又不识诗书,无法与大人对谈,不如小人去买些酒来,拿到房中,好歹打发时间,你看如何?”
李靖当即赞成。
虎京道:“大人,不是小人不放心,实因公务在身,还得得罪大人,把枷锁戴上。”
李靖就让他把枷锁上了。
虎京出去不多时,抱了一坛酒、几只碗来。但见他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虎京拿碗倒了两碗,端起一碗,送到李靖嘴边:“请大人先饮。”
李靖摇摇头:“既是对饮,还请将枷锁打开。不然,就如同灌酒,岂不糟蹋了好酒?”
虎京只得打开枷锁,将酒递上。李靖被枷锁扣的时间较长,手有些颤抖,不小心把酒碗碰翻。那虎京当真了得,低手一抄,酒碗居然稳稳落在他手上。
“虎卫士好功夫!”李靖眼中精芒一闪。
虎京一愣,方知刚才无意间露了功夫,不由大骇。平时他杀人如麻,但李靖毕竟是射杀过五千胡人的将军,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之气。
“大人见笑。”虎京尴尬一笑,把那酒碗扔出窗外,“洒了的酒,不干净,小的为大人换只碗来。”说罢换了一只碗,再把酒斟满。
李靖甩了甩手,这才接过喝了,喝完,闭上眼睛,似在品咂:“好酒!”
虎京也自满一碗,干了。
于是二人你一碗,我一碗,简单聊些家常,直到酒意渐浓,才上榻歇息。
夜半,北风呜咽,寒冷刺骨。李靖睡不着,想着心事。睡在对面的虎京不停地磨牙,偶有呓语。李靖不停翻身,直到天明才小睡一会儿。
次日,下了大雪,白茫茫一片,道路都看不见。李靖夜里受凉,鼻涕直流。虎京一路也不搭话,慢慢行走,似乎也不着急。
行至中午,李靖突然停下脚步,对虎京说:“虎卫士,你看左前方是什么?”
虎京定睛看去,是一只人手,其上积了雪,曲张着指向空中。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具死尸,好像是昨夜路过此地时,被活活冻死的。
李靖让虎京打开枷锁,将死人扒了出来。原来是一个老者,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显然是饥饿加天寒,终于支撑不住,死在荒野。
李靖向虎京借了剑,找棵大树,在树底下挖坑将老人埋了。
虎京立于李靖身后,只是看着,既不说话,也不帮忙。他几次欲伸手拔剑,但最终还是将手缩了回去。
李靖将死者掩埋完,重又戴上枷锁,继续上路。
刚刚转过山坳,前头一阵喧哗,有一队身着杂色服饰的乡民,手提刀棍,冲了过来。李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按倒在地,数只手伸过来乱摸。但很快,那些人就骂娘了,因为李靖身上连一枚五铢都没有。
虎京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群人见他目露凶光,一时也不敢接近。一壮汉不信邪,口中骂骂咧咧,伸手过去抓他。虎京飞起一脚,将那壮汉踢出一丈多远,再也爬不起来。
“兀那官差,把包袱放下,放你们走!”有人喊。
虎京哼了一声,连剑也不拔,伫立不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跑过去扶起那倒地汉子,纷纷向山间奔去。
李靖挣扎着爬起来,对虎京说:“这些百姓呀,也是可怜,饿得疯了,见人就抢。”
“他们没料到堂堂郡丞大人,却身无分文。”虎京走了一路,这时才露出笑容,“大人,你的钱呢?”
“全都给营中的兄弟们了。”李靖叹道,“兄弟们有家,要养家糊口,不然,谁会到营中当兵?”
虎京本欲接嘴,但想了想,没有说话。
二人重又行路。李靖感觉虎京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
李靖一回头,就看见他的手牢牢地握住剑柄,鼓胀的青筋如蚯蚓盘曲。
刚才面对强盗,虎京袖手不管,此时他却像遇上了平生劲敌一般。
见李靖回头,虎京一惊,赶忙把手放下了,开口道:“大人,咱们快些赶路吧,实在有些饿了。”
“是饿了。”李靖道,“不过这种地方,就是把人杀了,都没人知道,何来的酒家?”
酒家不是没有,而是太小。行至未牌时分,终见山下有座小屋,酒幡被冰雪冻在一起,根本看不到上头的字。
进得茅舍,见一老翁正驭驴拉磨。李靖过去问道:“店家,现下强人出没,你老就不怕有人前来劫财?”
“劫财?”老翁白了他一眼,“客官仔细看看,俺这破店有财吗?再说,把老汉杀了,谁给他们弄吃的?”
“那你赶紧弄些吃的吧。”虎京毕竟年轻,饿得有些走不动了。
老翁从筐里拣了两块冻得像石块的大饼,烧了一碗水,让二人吃饭。
二人好不容易才把饼咬动,和着热水强咽下肚。吃毕,再向南行。不多时,前面横着一条河,河上结冰后白茫茫一片。渡口的小船半截在水里,半截在岸上。极目之处,不见人影。
李靖仍然在前面走。冰很厚,但行至河的中央,陡见一个冰窟,方圆约有五尺,大约是牛马之类掉入其中,一时没有冻上。
李靖突然在冰窟旁站定,也不回头,道:“就在这里吧,你可以挥剑了。”
身后的虎京已经拔剑在手,冷声道:“大人没有回头,怎么知道我剑已在手?”
“因为我知道。”李靖叹息一声,“这里真不错,你杀了我之后,扔进这冰窟里,很快就会冻上。待明年春暖水流,尸体会被冲到下游,谁也不知道有个名叫李靖的人在这里被杀。”
“我要是在这里杀了你,恐怕不好回官府交代啊。”虎京道,“毕竟,大人是马邑郡丞,而我是太守卫士。”
“我不再是马邑郡丞,你也不是太守卫士。”李靖慢慢转过身来,温和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杀人如麻的虎京不敢与他的眼神对视。但他握剑的手,更用力。剑在冷风中更加寒气森森。
“你怎么知道?”虎京问。
“一开始我就知道。”李靖说,“你杀过人,但你没当过兵。当过兵的人,行止与百姓不同。”
“那我是谁?”虎京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