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卖李中堂
北洋水师覆没后李鸿章大病一场。
这场病几乎要了他的老命，将养了四十多天才勉强下得了床。然而不等恢复体力，已经有件沉甸甸的国家大事压在了他羸弱的肩膀上：赴日本马关谈判议和。
这场谈判，朝中大臣无一人肯去，所有人异口同声：“唯李中堂可当大任。”也就是说除非李鸿章死了，否则这场谈判非他莫属。所以，李鸿章呻吟转侧，苦苦挣扎，终于没有病死，因为他肩上还担着责任，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不许他在这时候病死。
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十九，光绪皇帝下旨，赏还李鸿章的顶戴花翎，赏还黄马褂，官复原职。赏还这么一堆东西的目的，就是要派他去日本议和。
去日本谈判议和，当然会丧权辱国，身败名裂。造成这场惨败的责任人很多，其中有好几位都比李鸿章的责任更大，可他们都用各种办法滑过去了，只有李鸿章一声不吭地背起了这个黑锅。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躲。
出发前李鸿章唯一做过的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上举荐了翁同龢。
说实话，李鸿章本不想拉扯翁同龢。这种人就像臭水沟里的泥鳅，又黏又滑，让人看了都觉得恶心。可是在李鸿章出发前的廷议上，翁同龢一帮人又跳了出来，声称此次议和可以赔款，但绝不能割地。
眼下日本人已经占领了辽东半岛，清军无力夺回。更糟的是由于海军被消灭，台湾成了海上的孤岛，无法防守了。
十年前法国人也曾围困台湾。可他们是从欧洲来的殖民者，兵力不足，距离遥远，补给困难，只要台湾守军能拖个一两年，法国人肯定拖不起。可日本却是大清家门口的敌手，距离近，兵员足，补给无忧，而大清国海军、陆军全都瓦解了，台湾军民就算拖得再久，也等不来援军了……
甲午战争的挫败，比之前大清国遭遇的所有败仗都要惨重得多。这个国家实际上已被解除了武装，要想议和，恐怕是要割地了。
可怜李鸿章这个倒霉鬼已经被摆上了台，临走翁同龢还要踢他一脚。虽然这一脚其实是要踢慈禧太后，可毕竟挨这一下子的是李鸿章。于是李鸿章提出让翁中堂跟自己一起去日本议和，翁同龢吓得小脸儿煞白，死也不肯去，说自己从没办过洋务，外交上是个生手，议和这么大的事实在办不了。
是啊，这次去日本议和要割地了，谁去，谁就是民族的罪人。所以像翁同龢这么清白正直的“清流人士”绝不肯去，光绪皇帝也不会让他的老师去，朝廷里所有的大佬们谁也不会去。
一个人被自己人出卖的时候，场景是很凄惨的。现在满朝文武有的蹦着高儿地叫唤着要和敌人血战到底！有的低着头说只能赔款，不能割地。偏这个老贱骨头李鸿章知道“血战到底”是胡说八道；只赔款不割地同样是自欺欺人。现在整个朝廷，从光绪、慈禧到文武百官全都站在这个糟老头子的“人格名誉”上跳舞狂歌，整个大清国已经出卖了李鸿章。
正月二十九，光绪召见李鸿章，颁发谈判全权证书。二月初七再次召见，悄悄给了他割地赔款的权力。
二月二十三日，李鸿章带着长子李经方以及马建忠、伍廷芳、罗丰禄、张孝谦、于式枚、徐寿朋一干人等到达日本马关。
谈判之前，李鸿章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把自己的脾气、个性、自尊、名节全都从胸膛里“挖”了出来，扔进厕所的地沟里冲走了。因为他即将面对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惨痛和屈辱。
二十四日，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春帆楼首次会面。扯了几句闲话，李鸿章拉开架子高谈阔论：“在亚洲，中日两国最是近邻，又有深厚的文化渊源，怎么可以互相仇杀？现在虽一时相争，总还是以长期和好为上。如果争斗不止，不但对大清不利，于日本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试看今天欧洲各国，兵强马壮，却绝不轻易起衅，中日两国同在亚洲，也应该效法欧洲。如果咱们两国的使臣能了解其中深意，就应该尽力维持亚洲大局，永结和好，使我亚洲黄种民族不被欧洲白种人侵略。”
这是一段大话、空话，同时也属于废话。伊藤博文胡乱答应了一句，随即说道：“十年前咱们在天津见面时就一起讨论过日中两国所面对的改革问题，想不到一晃十年，何以贵国竟然一无变更？真是太遗憾了。”
听了这话，李鸿章低头无语。
见李鸿章被挤对得说不出话来，伊藤博文面露微笑。
十年了！
十年前日本在朝鲜策动政变，被大清国打得抱头鼠窜，伊藤博文只好跑到天津和李鸿章谈判，被李老爷子数落得抬不起头来，这口恶气在他心里堵了整整十年。现在这口气一下全被放了出来，这股痛快无法用语言形容。
大清国自己不争气，李鸿章还能说什么？现在马上就要央求别人了，当然只好涎着脸拍对方的马屁：“以前听伊藤大人谈过这些问题，对你的见识不胜佩服。这些年来伊藤大人在日本变革风气，使贵国富强至此，更是让人钦佩。大清国困于世俗，洋务未能如愿。当时伊藤大人劝我，说中国地大人多，变革诸政应该慢慢搞起来。今转瞬十年，依然如故，我自惭心有余力不足。贵国兵将都按照西方条例训练，十分精锐；各项政治日新月盛。这次我进京时与朝中大臣谈论，也已经有些人谈起，说我国必须改变才能自立。”
被李鸿章一顿猛拍，伊藤博文浑身骨头轻了四两。当然他也得客气两句：“‘天道无亲，惟德是亲’，贵国如果愿意振作，皇天在上，必能扶助贵国如愿以偿。”接着又微笑道，“不过上天对待下民向来无所偏倚，全都在各国自己的努力罢了。”
好一句冷嗖嗖的风凉话。可李鸿章哪敢争辩，只好灰溜溜地说：“贵国经伊藤大人如此整顿，十分羡慕。”
这句话说得无精打采、莫名其妙。伊藤博文连占了几个上风，也忽然记起这李老头子是个出名难斗的主儿，自己只管一句一句地刺他，实在也太小气，弄不好还会影响到谈判进程。于是收起舌锋，改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李鸿章一一对答，客客气气，喜眉笑眼，拍完伊藤博文的马屁又拍日本天皇，之后问起伊藤博文的年龄，答已五十五岁。李鸿章笑眯眯地说：“我今年已经七十三了，不料上次谈判后过了十年，又和伊藤大人相遇于此。见贵大臣年富力强，办事从容，颇有悠闲自在之乐。”说着不禁悄悄叹气。
听李鸿章的意思是想倚老卖老，伊藤博文马上把话题引开，夸耀日本经过改革的先进政治制度，讽刺中国的陈旧体制和用人方法，李鸿章接不上话，只有东拉西扯，胡乱问起自己打过交道的几个日本人的近况，不想伊藤博文随即问起袁世凯。
十年前就是袁世凯率军在朝鲜平叛，把日本兵打得落海而逃，今天伊藤提起，分明又在讽刺。李鸿章只能胡乱应道：“袁某现在当个小差使，无足轻重。”
这轮会谈对伊藤博文来说就像吃了顿火锅，麻辣鲜香，痛快淋漓。此时酒足饭饱，这才和李鸿章约定下次会谈的时间，起身扬长而去。李老爷子让人家一顿猛涮，灰头土脸，蔫头耷脑地回住处去了。
第二天下午李鸿章再回春帆楼，和伊藤博文的谈判又开始了。
昨天李鸿章只是被日本人按到开水锅里涮了涮，今天就要把他捞出来剥皮切肉，开吃了。
果然伊藤博文一上来就说，要求清兵退出山海关、天津、大沽口，把这三地交给日本兵占领，这样日军才能和清军实现停战。
这头一句话就把李鸿章气得够戗，厉声问：“现在日军并未进至大沽、天津、山海关等处，为什么你们所拟停战条款内竟要占据这些地方？”
“凡是停战议和，两个国家都要有好处才行。现在‘停战’是日本方面给大清国的好处，所以日本军队要求占领上面三处，就是中国应该给我们的好处。”
“这三个地方大清兵将很多，被日本兵占据之后，中国兵到哪去？”
“爱去哪去哪。”伊藤博文说出这话后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太过分，又补了一句，“两军之间可以议定分界线，各自驻守。”
“清军和日本兵过于接近容易发生冲突，再说天津城里衙门很多，被日本兵占了之后，这些当官的又该往何处去？”
实际上占据天津城、大沽口之说纯粹是日本方面漫天要价，能把山海关弄到手他们就满足了。现在眼看李鸿章要在这上面争执，伊藤博文担心己方要价过高让对手咬住，局面反而不利，忙说：“这些都是停战条约的细节，不便先议，请问日本所列各条款，中国可以照办吗？”
李鸿章在谈判桌上这么多年，眼尖手快，抓住一点机会绝不肯轻易放过：“虽然是细节也要先问个清楚，而且事关重大，这么要紧的话不能不先说明白。”
伊藤博文虽然不想在这些问题上纠缠，可他现在实力在手，对方要辩他也不怕：“那就请中堂仔细推敲，再来答复吧。”
李鸿章哪里还用推敲，立刻就问：“天津是通商口岸，日本也要管辖？”
这句话里隐含着一层意思，天津这个通商口岸住着很多洋人，日本人来了打算怎么办？伊藤博文当然听了出来，假装不知，冷冷地说：“可以暂时归日本管理。”
“日本兵到了天津，打算住在何处？”
伊藤博文鼻孔朝天：“等清兵退出天津，我们就在中国兵的营盘驻扎，如果不够住，可以再添盖些房子。”
“这么说是要久据天津了？”
“这就要视停战的时间长短而定了。”
“停战期限由谁定？”
伊藤博文笑道：“自然是咱们两国互商，但也不能太久。”
李鸿章总算从对手的话里抠出一丝缝儿来：“既然日本兵不会长久占据，这三个地方又何必让出？而且这三处都是险要之地，如果停战期满而议和不成，日本兵已经先占据险要，岂不是反客为主吗？”
要在平时这句话倒是个理儿，可是谈判桌上只讲强权，道理压根儿站不住脚。伊藤博文根本不听李鸿章这套，冷冰冰地回答：“等到停战期满，和议自然已成，我军会立刻退出上述三地。”
说实话，李鸿章办了多年外交，像今天这样两手空空徒有一张嘴巴，还是第一次。眼看对方根本不和他讲理，而自己连一句硬气的话也无从说出，只好低声下气地央告对手：“中日两国是兄弟之邦，你们所开停战条款未免逼人太甚，除了所开各条款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还没想出来。现在两国相争，日本军正准备向各处发起进攻，如果立刻停战，有损于日本的战略，所以要想停战，必须把大清国的险要关口作为抵押，日本方面才不吃亏。总之，停战的国际惯例只有两种：一种是所有战场一律停战；另一种是只在有限的几处战场停战。中堂现在所说的是希望中日两国全面停战。”
李鸿章忙问：“那能不能先商议在几处战场停战？”
“请问是哪几处？”
这个问题李鸿章竟答不上来。
大清国的海陆军队全被日军击破，哪一处战场也支撑不住，只有谋求全面停战。可是对手如此相逼，李鸿章走投无路，只好拉下脸皮和伊藤博文套交情：“这次是贵国请我来此议和，我诚心实意来讲和，中国也同样实心实意。可是刚一谈到停战，贵国就先要占据三处险要之地。我是直隶总督，三处要地都在直隶辖区之内，这么搞法让我的脸面放在哪里？请问伊藤大人，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设身处地，将何以为情？”
李鸿章这几句话说得好不辛酸。可问题是伊藤博文并不在李鸿章的“地位”上，何来设身处地？他毫不客气地说：“中堂来日本的时候两国还没有停战，现在中堂为贵国计划，希望议成停战。可我也为我的国家考虑，要停战，就只有把天津、大沽、山海关交出来。”
李鸿章低三下四地磨叽着：“还是请务必再想一个办法，以表达贵国愿意和平的真心吧。”
见李鸿章纠缠不清，伊藤博文提高了嗓门：“我实在别无办法，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国家大事和私人交情两不相涉，现在正在用兵之时，如果想停战，就必须按照国际惯例来办。”
李鸿章强辩道：“既然议和，就不必用兵，所以停战应该是议和的第一要义，如果两国仍然互相交战，议和似非诚心。”
其实日本人目前在军事上占着压倒优势，正想借机多侵吞些地盘，所以一心要侵占山海关。见李鸿章在停战问题上来回倒腾，却说不出一句强硬的话来，伊藤博文干脆直接威胁：“讨论停战，就应该有所议之款，如果中堂不能答应我们的条件，不妨先把停战决议搁置起来。”
此时李鸿章如果一味请求停战，必被日本人要挟，不如干脆绕开这个话题：“如果现在不议停战，可以给我看你们的议和条款吗？”
伊藤博文冷笑道：“是中堂要求先商议停战，我们才拟出上面这些条款，如果不停战，先谈议和条款也行。”
听对方的语气，恐怕这“议和条款”比停战条款还要残酷。李鸿章长叹一声：“伊藤大人，你我都是忠心为国，可也必须顾着大局。中国从来没有和外国人交战的准备，所招新兵未经训练，现在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中日两国毕竟是近邻，岂能长此相争！久后仍会和好。但要两国和好，必须为中国预留体面。否则我国上下伤心，就算和好了也难持久。天津、山海关都是北京的门户，请贵国之兵不要来攻此处，否则京师震动，我国难堪，我也觉得难为情。而且此次争端是因为朝鲜而起，现在清兵已经退到奉天，日本兵也还没到直隶。如贵国之兵不前来攻打天津、山海关和直隶地面，咱们就可以不议停战，专门议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