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尽是山脉,连绵起伏,仿佛没有边迹。那路望去,更是远,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欧阳寒全身崩紧,似乎炫上的箭,一触即发。
“大少不用紧张,根据消息,应当就在这里。”侍卫长在一旁安抚道。欧阳寒用手抵住头,精神倦怠:“不知道她怎么了,有没有受伤,孩子可好……”
“不用心急,一切,很快会过去的。”侍卫长低下头,眼中的阴芒闪烁。欧阳寒微阖眼,缓缓地说:“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
侍卫长说:“为了大少,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欧阳寒冷冷地笑了笑:“当初,为了我父亲,你照样什么事都愿意做……结果呢?最紧要关头,你出卖了他。而他……”他眸中泛泪,停了一会儿,终只是说,“总之,这一切,若是她得救,我谢谢你。”
侍卫长面无表情:“你不怕,我会设圈套害你?可能,这一去,是一条不归路。”欧阳寒声音乏到了极点:“倘若这是条不归路,兵权和我的命你拿去,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女人……她是无辜的。希望你将她送到修的身边去,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侍卫长心中一颤,极力望去窗外。到处都是山,无穷无尽的山,它们快得像闪电一样,在眼前划过。仿佛永远都没有人烟,永远都只有浓稠无尽的树,遮住了光线。欧阳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权力场上,任何人都要小心提防,就算是身旁最亲最近的人……都有可能在你背后捅上一刀。这些都是你教的……以后,我想也用不上了。”
侍卫长嘴角颤抖:“你还晓得些什么?”
欧阳寒笑得更冷:“家里,守卫严松与否,我和你是再清楚不过的。能凭空从我家里掳走人,我想,他们的最终目的是除掉我。所以,我听你的话,去与大佐见面。可是大佐,也不见得是真正的幕后凶后吧。大帅无故被刺,躲在医院,而你……与大佐接洽。你以为,我真的信了你,只是为了钱?那天在祖宅里,你用性命做赌注,让我降低防备,可以算是高招。”
侍卫长嗓音颤抖:“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应该疑心,前面有个万丈深渊在等着我?或者,这一去,死的不是你,而是我。”
欧阳寒唇角微勾:“倘若真有一个人会死,那绝对是我……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希望你放过她……及修。反正你们的目标是权力,我放手就是。”
车微微一颤,到了目的地。侍卫长身子也微微颤抖,恍惚地说:“这么快就到了。”欧阳寒下车,身后的车也停了下来,欧阳寒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们不要跟进来。”
侍卫长眉头紧锁问:“你为什么不要……”
“你认为有必要?”欧阳寒猛地截断他,“跟进去,迟早要退出来,何必多此一举。”他那样的坦然,反而让侍卫长心里不安,越来越发慌。侍卫长局促不安:“你到底在想什么?好像……挺神秘兮兮的。”
欧阳寒冷冷笑出声:“倘若看得不清不楚,怎么能在这乱世立足。又怎么能有今天的一切?”
侍卫长犹豫不决,欧阳寒大步往前踏:“我们进去吧。可是到了悬崖前,后无退路,不跳也不行了。”屋内,都是大帅的近卫队,欧阳寒推开门,笔挺地走了进来,一脸轻松地站到刘大帅面前:“我来了,可以放过她了。”
“你……”刘大帅反倒一愣,接着说,“侍卫长呢?”欧阳寒冷冷笑道:“在外头,怕我耍什么阴谋,不敢进来吧。”刘大帅也是疑惑地问:“你怎么可能不带人进来?”
夏妓声音无力地轻轻唤他:“欧阳寒。”欧阳寒转过脸,目光热烈地盯着她,像是恍如隔世:“我来了。”她就这样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望穿。最后,终于忍不住,那泪沁了出来。她声音哽咽:“你为什么要来……这都是阴谋……他们想除掉你。”
“为了你。”他声音轻浅,却含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我说过的,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即使要我这条命,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你……”她心似刀绞,泪拼命往外涌。这个男人,有时离她这样近,仿佛就在咫尺,触手就可以及。有时,却仿佛大海一样,深邃得不见底,遥远到,凡人不可能懂他。
“你不要哭,只要有我在,你就能平平安安。”欧阳寒眼神热烈,走到她眼前。卫兵伸手拦住,他面容一沉,喝道:“给我滚开。”
卫兵望着大帅,大帅点头,示意他们离开。欧阳寒蹲下身,替她拭泪,眼神宠溺:“你不要哭,当心孩子。”她只是泪流满面的摇头:“你为什么要来。”她紧紧捉住他的手腕,“你不应该来的……他们……”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温柔似水,微微一笑,也捉住她的手,紧紧的,“你不要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舌头像是发了麻,艰难地说:“你……你……”她低下头,那泪湿答答地直往她手上掉。
“女人真是水做的。”他微微一叹,想起了那天,天上乌云翻滚,倾泼下大雨,巨树在大风中摇摆不定。不远处的巨石已经呈现了两个人形,一男一女……赫然醒目地刻着夏妓,欧阳修。她与修就这样相互搂着,搂得紧紧。害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大雨如注,将他全身都打湿,他撑着伞,睁大眼,似乎被雷击中,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刻,他一心以为,这辈子,她都是遥不可及的梦。可是那天,在火车上,她一脸仓皇,似误闯陷阱的小鹿,待看清是他,又满是委屈地盯着他,拭了拭脸上的泪,那泪却落得更凶:我不晓得从法国到俄国这么多路,带的钱不够,衣服卖掉了不说,路上还让人抢劫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放手……可是他的一辈子,只能到现在……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放手。
他的心蓦地一震,似从梦里醒来,他极力一笑,说:“我死了以后,你就跟修结婚。他还是爱你的……我们的孩子,他也会当是自己的孩子。”
她瞠大眼,这句话,她盼了许久,可是这一次……听进耳里,却没有喜悦,只有浓浓的凄凉。她轻轻摇头:“我不要嫁给他。”她抬起头,认真而坚定地说:“我等你。”
他极力地忍住眼中快要沁出的泪,笑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多变,以前,我要你嫁给我。你只是一味的逃。现在……我成全你跟修,你为什么又不肯了?”
她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等你,假若你死了。我谁也不嫁了……”
他轻轻抵住她的头,手更是用力地捉住她的手腕,似乎要将她捏碎。她轻咬住下唇,笑中带泪地说:“我跟你……竟然……回不去了……”
他的心口涌上阵阵腥甜,似乎被谁剐出血,那血汩汩的在淌。他抬起眼,勉力一笑:“保护好自己,以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他低下头,眼里光彩四射地看着她的肚子,低低说道,“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霍然起身,她却捉住他的手,死死地捉住,不肯放。他死力地忍住快要涌出的热泪,紧紧闭上眼,又猛地睁开,嘴抿得紧紧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将她扮开。
他走到大帅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她出去,我要等她平平安安到了法租界,才会交出帅印。否则,你永远不要想知道,帅印在哪里。”
大帅点头,命令两旁的士兵:“送她回去。”
她一言不发,只是睁大眼,目光似黏了胶,一直盯着他不放。他定定地盯着她,仿佛想将她的面容烙入脑海,印入心底最深处。
彼此相对无言,唯泪隐忍。
车一路驶到法租界白府,见卫兵送她下车,所有人都冲了过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她耳旁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想了那天,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细细的,碎碎的似沙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目光直直地看着钻戒,雨滴在上面,依然亮得夺目。她抬起眼来说:“我不要嫁给你,不要结婚。”他依然在笑,那笑却是无比悲凉。他搂住她,额头抵住她的头,低低道:“可是我一定要娶你,怎么办?”
她伏在栏杆上,那雨水侵湿了袖子,冰冷直往她皮肤上刺。她慢慢地说:“爸爸会来找我的,到时,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不管这许多了。”他目光坚定,“我们尽快结婚。”
“他会杀了你,一定会的。”她突然笑出声,死灰的眼里闪出一抹亮光。他加重了力度,搂得她紧紧的:“即使死,我也要娶你。”
她当初,不顾一切,只想要逃避他,却没想到……他竟然牺牲性命来救她……屋内的电话铃铃声直作响,她仿佛噩梦惊醒,手僵硬地拿起电话,表情木然。
“回到家了么……?”
“嗯,我回来了。”她眼中泪光闪闪,“你呢,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
“我……你不要等我了,这辈子,我都回不来了……下辈子……我再娶你……”
“你,真的不能回来了么?我跟你……真的回不去了么……?”她声音哽咽,那泪崩堤,直往外涌,“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要哭……以后……不允再偷偷溜出家。外面很危险……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可是……我要嫁给你……”
“来不及了……你一定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
“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忘记你了……怎么办……我是真的……不能忘记你了……”她全身在发抖,那泪更似火烧,滚烫的吓人,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良久,才轻轻地回道,“对不起……我爱你……”
耳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她脑里轰然,那子弹仿佛穿过电话直达她耳里,喤喤作响。她的手在剧烈颤抖,整个人似乎呆了,电话顺着手滑了下来,被细长的线牵着,直直地掷在了地上。砰的一声,似乎打在她心上,身体内某些东西被撕裂,汩汩尽是血滴的声音。
电影院里,黑压压的全是人。萤幕上的故事,他没多大兴趣。只是开场时瞄了两眼。她也是微眯着眼,心不在焉。他压低声音,在她耳旁说:“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再走。”她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要。”
他神情冷峻:“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双眼似迷上了一层薄冰,语气更冷:“我不想怎么样。”
“可恶。”他咬牙切齿,霍地站起身,怒瞪着她。她扫了眼四周,见人人都在看着他们,便扯着他的衣边说:“你坐下。”他却欺身上前,几乎压在她身上,气息灼人地扑在她面上,声音如雷:“我喜欢你。我他妈的喜欢你。听到没有,我喜欢你!”
“我爱你……”黑暗里,他目光炯炯,声音轻轻,却又仿佛含了千钧重的力量。
记忆如潮水,翻滚而至,她紧紧地捂住胸口,痛到无法再承受。
她的心狠狠地被什么东西一绞,那泪全都涌了出来。她极力地收了泪,声音喑哑地开口:“医生说……我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孩子都能留住,这是天意……我不会再死了,他是一条生命,我会生下他的……所以你放心……我会活着,好好的活下去!”
他身子一僵,抬起眼,眼泪联成一线:“你有了我的孩子。”他像是不敢置信般瞪大眼,凄惶的眼里终于有了丝笑意,“你有了我的孩子,你竟然有了……天呐,你竟然有了……”
那喜悦,仿佛翱翔在云端,仿佛看见了神明。他说:“我太快活了,夏妓……我们的孩子。”
她倒抽口冷气,全身似乎被散了架,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没了力气。耳朵里,听不到一丝声音,是天荒了吗?还是地聋了?人哑了?为什么四处寂寂的,一片迷茫。可能……是她死了……
若不然,这天地,怎么可能如此静,静得仿若身在坟墓,一丝声响也没有。眼前在慢慢变黑,脑袋也是沉沉的,仿佛被千斤重的东西直压着,要压到她气绝为止。
她眼神茫然,从喉咙底里发出声:“欧阳寒……我等着你……回来……”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出,火热滚烫,一点一滴,慢慢流出……
天空,没有太阳,只有死沉的灰,那灰仿佛是要坠落下来,沉沉的,让人心底都阴暗丛生。医院里,穿着白褂的医生走来走去,忙忙碌碌。
白恒宇背着手,踱来踱去,见医生出来,便亟亟地问:“孩子保住了么?”医生点头,但一脸沉重地讲道:“但是情况不太乐观,她受的打击太大,随时还是有流产的可能。要多加照顾。”
白恒宇点头,又仓皇地问:“她情绪还是不稳定,可有药物治疗?”医生只是摇头:“药物不是一个好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现在的情绪,可是差到了极点。你们要多加注意,随时有偏激的可能。”
白恒宇身子一抖,疾步走进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