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天的天气,本就不冷不热。夏妓却不知怎了,一直缩在被子里。全身颤得厉害。欧阳寒摸了摸她的额头,冷得吓人。仿佛她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样。自从那次炸火车后,她就成了这样。他说:“我们快到上海车站了。以后,再也不用坐火车了。”
她极力一笑,那笑容却是僵硬,她面色苍白,点头说:“好。我再也不要坐火车了。”
“嗯,再也不坐了。”他面上虽笑,语气却怅然。
火车发出一声极悠长的汽笛声,他将她抱起:“总算到站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她微眯着眼,人恍恍惚惚的,听他讲到了上海,又仿佛有了些精神,含笑道:“我终于能见到修了。”说完,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窄窄的通道上,挤满了人。他抱着她,痴痴地盯着前头的人。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那样,他就可以一直抱着她。这样抱着她,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他也愿意……只是,这一切,如同一个美梦,还没有开始,就会残忍地醒来。
他低头看着她的笑容,双眼隐隐刺痛。这样的笑容对他从未有过。只有一心想着修,她的笑,才会灿烂得灼伤人眼。
原来,这样的一辈子,永远只是他的奢望。
只是奢望……
他步下火车,却发现侍卫长早就带了一批人把守住了站口。许多记者被士兵挡在了两旁,见他出现,记者疯狂拍照,似乎在抢头条。
侍卫长见他出现,总算松了口气,疾步走上前,在他身旁说:“您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大帅怒得很。到处派人找您。”侍卫长瞥了眼他怀里的夏妓,又说:“幸好,我猜到您是去俄国接她了,所以一直派人把守住这里。今天,总算是等到了。”
欧阳寒面无表情,过了许久,才问:“大帅找我有什么事?”侍卫长溱到他耳旁,“说是有日本人想与大帅合作,大帅一向听惯了您的,现在兵权也全在您手里。所以不敢出主意。只说等您回来再讲。”
“日本人?”他眉宇微蹙,回想起火车上夏妓的话,他冷冷地道,“你去带话,与日本人合作免谈。”侍卫长微微一怔,见他神情坚决,只说:“那我依您的话去回了。”
他轻轻点头。侍卫长又问:“您今天不去大帅府?”他摇头,瞥了眼两旁的记者:“你去跟记者说,我接未婚妻去了。”侍卫长一惊:“未婚妻?大少,如今的你,根本不必要为了娶她而报仇。有大好前程在等着您。”
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不醒的夏妓:“不是报仇,报仇只是接近她的借口。她父亲做的事,与她无关的。”他心里似乎沁进蜜,粲然一笑,“是因为……一辈子的等待,一辈子的守护。”
侍卫长觉得不妥:“可是二少一直忘不了她。”这时,车开了过来。他坐到车里,依然抱着她不放。对车外的侍卫长道:“因为她,我可以忘记仇恨。可是修,做不到。”
侍卫长瞠大双眸,看着远去的车子,只觉不可思议。原来,先生让他早早除去夏妓,是为了大少和二少,先生早就晓得了……可是,先生已经死去三年。这三年里,大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才到今天这地步。如今,又要让这个女人给毁了不成?不可以,三年前,他看着先生死去,如今,他不能再让悲剧重蹈覆辙。他望了眼记者,计上心来。他走去记者面前,满脸堆笑地讲道:“刚刚大少抱的,是我们二少的未婚妻。”
记者们忍不兴奋地问:“欧阳二少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侍卫长笑道:“没错,三年以前,二少便与夏妓小姐定婚了。”这无疑是一颗重镑炸弹,记者对着他疯狂拍照,侍卫长说:“大少爱弟心切,见二少精神不济,便去俄国把夏妓小姐接了回来。”
记者近乎疯狂地推开士兵,涌到他面前:“请您再多讲讲欧阳二少与他未婚妻的事。”侍卫长微微一笑,示意士兵不要动手说:“夏妓开始只是欧阳府中的一名丫头,二少与她青梅竹马。可是谁会料想到,夏妓的父亲竟是法租界赫赫有名的白伯爵。可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
“好一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欧阳寒浑身都在发抖,报纸上的字一个一个都仿佛在浮动。他眼底唯有一种绝望的寒意,那字如同千万只虫蚁,在他身上啃噬。
如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是逼不得已。”侍卫长鞠下身子,面无表情,“我不能让悲剧重蹈覆辙。”
“悲剧!”欧阳寒铁青着脸,将报上往侍卫长脸上一摔,“为什么她跟着我一定会是悲剧!我让你对记者讲她是我的未婚妻,你竟然敢擅自拿主意!”
侍卫长依然一脸平静:“如今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少不如接受现实。”他揪住侍卫长的衣领,眼里要喷出火来,他一字一字似从齿缝迸出,“接受现实!”他双眼腥红,一拳打了过去,“我如今只能接受了,是不是?一切都趁了你的心,顺了你的意,是不是?”
侍卫长面不改色:“依大少如今的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与二少抢?”
“抢!”他如同濒临绝路的野兽,全身释发森冷的寒意,“你们都是这样对我的,父亲不让我喜欢她,你也不让……”他重重地捶着自己胸口,“可是我的心,早已不受控制。”他全身无力地往沙上的倒了下去,唇边浮出一抹凄厉的笑容,“我喜欢她,原来是这样的难。”
“你我都素知二少性子耿烈,若是真依大少所讲,她是您的未婚妻。那二少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侍卫长眼里似有一团死水,平静无波。他直视大少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讲:“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少如今成熟稳重了许多,但到底改不了那孩子脾气。孰轻孰重,还请大少拿定主意。”
欧阳寒冷冷道:“孰轻孰重,我自然拿得定主意。总之,我的命令,你只要服从!”他盯着侍卫长,“修去了哪里?”
侍卫长见他火气退却了,不禁舒了口气:“还在法租界的老宅里。”
他用手按住头,只觉太阳穴鼓鼓的。他问:“还在画画?”侍卫长“嗯”了声,说:“是的,全是夏妓小姐,前几年,他画得不怎么样,如今画得如同真人。”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口气冰厉:“我不用你提醒我,他有多爱她。”
侍卫长沉沉道:“属下不敢。只是,有些事,一步错,便步步错。请大少三思而后行。”他咬牙切齿:“三思,四思,五思,我都思过了。还要怎样?”
侍卫长怕又惹恼了他,不敢再说话。他瞪着侍卫长,那目光似要将他杀死才甘休。他一脸冷漠:“你派人去将修接来。”侍卫长恭敬地点头:“是。”
他起身,走到楼梯间,一步步往上踏。他举步维艰,抬眼,只觉那楼梯那样的长,那样的高,仿佛直达天际去了。他一步一步,格外沉,格外重。好像这一辈子都走不完。他将手扶在那高级木材制作的扶栏上,慢慢抚触那些精雕华丽的花纹,心想:难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极为特别,全是浅黄的家具,残红的夕阳照进房里,比天外的晚霞更灿烂。他将被角掖好,坐到床畔,静静地看着她。她睡得极沉,呼吸亦很平稳。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他想,她一定在梦里遇见了修,所以才笑得这样好看。
床边的流苏微微拍打在脸上,他只觉冰冷,这种冰冷如千年寒冰。冷得彻骨。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紧紧地盯着她,目不转睛,想将她的面容烙到心底最深处去。
他声音喑哑地开口:“这房间,是我特意叫人备给你的。我曾想,一辈子让你待在我身边。可是……”他眼中似有雾气缠绕,“一切,竟是这样迟……”
他轻笑,眼中泪光盈然:“我这辈子……只哭过两次。一是为了你,一是为了父亲的死……”他笑容满面,心里却抽痛得厉害,“你一定要幸福,跟修幸福的在一起。我已经没了任何想法,只知道……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跟他过一辈子……”那泪,再也忍不住,直直地滴到她的脸上,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呢喃道,“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你……一定会忘记你的……”
西边那抹残阳,温暖得有些醉人。欧阳老宅的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藤须从墙上一根一根垂下,微风吹过,爬藤如流帘,微微摇曳。
客厅里,无数张画,全是一个女人。那些神情,栩栩如生。侍卫长不敢置信地左顾右看。他晓得二少痴迷夏妓,可真没想到,痴迷到这样的地步。
侍卫长见修正在用心作画,轻声唤道:“二少……”
“嘘!”何总管一把拉开侍卫长,侍卫长满脸欢笑地将手中的报纸递过去。何总管莫名其妙地接过,一看,蓦地失声大叫道,“夏妓回来了!”
修手中的画笔一顿,那洁白的画纸上多了一抹黑。那黑点逐渐扩散,直往他心里钻去。何总管见状,便说:“可惜了一副好画,二少本来只要题名字了,都怪我这嘴。”何总管将报纸递给他,他随意地瞥了眼,一脸平静地说:“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侍卫长笑道:“二少的每幅画上,都有这样一句:爱恨交织,难抑悲凄。相思无语,唯泪千行。如今夏妓小姐回来了,全上海人都晓得她是你未婚妻。您又何必耍小性子呢?”
“小性子?”修面无表情,微挑眉,冷冷道,“你去回了大哥,我不会见她。”侍卫长低头道:“那我只好带夏妓小姐前来了。”
“随你。”修起身,吩咐何总管,“管家,替我将所有画全烧了,一幅不留。”何总管说:“二少,您再考虑下吧,这可是您三年的心血。”
侍卫长劝道:“二少,先且不谈结婚,如今夏妓小姐昏迷不醒,我不方便带她过来。您好歹也去看看她。”何总管也急忙附喝着点头:“您明明还想着她,为何不见上一面呢。”
修恍若未闻,直往楼上走去。
何总管垮下脸:“明明就想得不得了,怎么就不肯见上一面呢?”侍卫长直摇头:“我本以为,让他娶她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看来,一切都失算了。二少这脾气,果真怪得很。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何总管默默收拾客厅的画,侍卫长挑了二张:“这二张我带回去给大少。”
何总管微微点头。看着客厅满满的画,愁眉不展。
这三年来,二少就是靠着这个画度日,如今真要烧了?
修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线柔和的金边。他一脸落寂,痴痴地看着侍卫长汽车远去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他看着汽车愈行愈远,两行热泪滑落。
夏妓自从那次昏睡两年后,身子一直就不大好。这次又长途跋涉地从法国回到中国,身体自然受不住。幸好医生说她只是受了风寒,不碍事。
“你醒了。”欧阳寒双眼略有血丝,像是许久都没有睡过一样。她只觉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难受极了。她极力一笑:“修来了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她眼中泪光盈然:“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连见一面,他都不肯?”他见她微努嘴,目光缥缈,似婴儿一样的茫然,他不由地说:“你不要哭,我再派人去叫他。”
她攥紧被子,浑身滚烫得似在燃烧,手心里密密都是汗。这些年前,她伤心过,绝望过,可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助。她什么都不顾,甚至连爸爸,哥哥都不理。只是想来上海找他。本以为,只要来到上海找到他。就可以幸福的过一辈子……可是,他却连见都不肯见她。那样多的痛苦,那样多的艰难,她都挺过来了。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不要她了……
他说:“修有一句话带给你。”她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不愿再听。他顿了顿,说:“爱恨交织,难抑悲凄。相思无语,唯泪千行。”
她用力地吸气,身子瑟瑟发抖,心已经千疮百孔,她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被子似乎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往事一幕幕浮上脑海,她仿佛又听到修在她耳边柔声讲:相思欲寄何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将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捂着胸口,只觉有根针埂在心上,疼得她呜呜地哭出声。她掀开被子,泪流满面地坐起身,说:“你拿纸笔来,我也有话要带给他。”他拿来笔纸,她拼命地在那上面画圈,直到精疲力竭,手发软才停下。她满眶热泪“如果看了这封信,他再不来见我,我以后便不理他了。”
他看着纸上密密麻麻布满的圈,叫来侍卫长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