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当老师至今已十二个年头,但是他坚持讲课的时间止于第八年,2008 年。
也就是说,他真正意义的教师生涯只有八年。那是基于另外一桩重大的个人事件。
而在那之前的2007 年暑假,他又被徒弟催促着去了海口。
暑假去海口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他甚至以为他的好运就在暑假的海口。2006年的暑假即是如此,短短二十天时间他居然收获了一套有大花园(是空中花园)的房子,而且房价是海口历史上最低的时间,每平方米仅1680 元。所以他认定他的好运气在暑假的海口。
他的信念当真给他带来更好的运气,他的2007 年暑假的海口之行让他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海南女孩。他的人生就此改变。
那女孩是个退役的专业运动员,叫李小花。
关于智
这是我们和其他物种最大的不同。
智里面有一部分的指向是“有用”,有用当然是服从于生计,这部分智和动物是一样的。动物的捕猎、筑巢所呈现的智的取向和人类为自身需要、有用而动用的智是一样的,虽然人的智要比动物精微得多。
人造的房子和衣服—衣服也是人的巢—要远远超过动物。但这部分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计算,计算完全是有用劳动,服从于劳动的需求。这个“用”就是指生计需要。
但是人也同样有很多的智是用于“无用劳动”,比如哲思,比如艺术,比如宗教信仰。这部分劳动完全是无用的,是给心服务的,为心所享用。智的这部分是非常奇怪的,人类的哲学、思想、艺术和宗教,这一定是其他所有物种不具备的。
因为我们没看到它们在这方面的任何表征。我们所看到教堂(包括庙宇)、雕塑、图画、珠宝首饰……这些都属于没用范畴,与生计需求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人的劳动的极重要的部分。
杰出的建筑师刘家琨告诉我,一幢房子设计如果是基于生计,满足于生计功能需求,它即使很精彩有艺术性,它还不是艺术。
比如—正常跟人的需要相关的房子要多高呢?人一般举手的高度超不过两米五,这就是一般房子确定举架高度的标准,这就是服从最低需要。然而我们去博物馆去哥特教堂,发现它的穹顶二十米高,甚至尖顶一百二十米高,远远超过两米五的最低需要;之上的十七米五,一百一十七米五的无用空间的闲置,只为了人的视线可以自由伸展来去,这就是艺术了。它不服从于基本需要,超出基本需要的部分只为看上去敞亮,把心理压抑彻底赶走。尖顶教堂只有一层,头上的一百多米都不具备实际的用处。这就是前面说的,教堂建筑的百分之九十与用不相干,完全为着养眼和养心的。
这个现象也是人所特有的。在动物的智的呈现中,看不到这种完全无用的费工的事例。
人的智和其他物种的智最大的差别是,人把自己的智在很大程度上用于无用的部分。就是赋无用以价值,比如心情的价值、信仰的价值、思想的价值以及体会的价值—不仅是愉快,甚至是悲伤的价值。比如人在很多年里,都认为悲剧具有最高的艺术价值。
归纳一句:人的智一部分指向生计和生存,但很大的部分指向的是与生存生计完全无关无用的方向,从而创造了人类辉煌的文明。
这也是地球上其他生物没有自己的文明和辉煌而为人类专有的关键所在。
崩石岭的鬼节
为一个灵魂送行
有一个人死了。
十几年里一直为丧事忙碌的李老西,是眼前这桩丧事的当然承办人,这是他一生中承办过的最特别的一桩,是他女人的丧事。送走母亲的那一次他没有特别的感触,母亲已经活过了当地人的平均寿数,撒手人寰在他预料之中。
他女人不一样,毕竟她才五十四岁。尽管她身体一直不好,时而发病要去医院抢救,但是李老西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扔下他和孩子们自己走。
他的职责是送故人上路,在他心里所有外人走进故人的名单都在情理之中,甚至自己上了年纪的阿妈也在其中,甚至他的两个幼年殒命的孩子也在其中。他的名单上没有他女人的名字。外人不会知道他女人是他的主心骨。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他女人几乎很少出门,也不像别家的女人那样大声地吆三喝四,谁都知道她是个重病在身的女人,只能在家被人照看。
女人的病重有一部分是由于家中的境遇。李老西的那种不争的性格,导致了这个家庭在遇到突发事变时无力应对,所以压力便都转移到心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他女人身上。
表面上看家里一切似乎都还好。大女儿阿霞三年前(2004 年)嫁人,而且有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儿子。小女儿阿花从广东的体育中专毕业后被省田径队录取,成为七项全能预备队的一员。儿子阿光是老板,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老婆也是又孝顺又能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
然而在表面风光背后,这个家庭的实际状况令人担忧。
女婿是个随和的大个子,看上去仪表堂堂,人也还算勤快,进了丈人家里会主动下厨,也有几样拿手的菜肴给丈人家里亲戚们露一手,很博得众人的称赞。
他喜欢喝一口,酒量也不错,加上人又实在,所以每次做好菜喝过酒便会宿醉一场,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以连绵不绝的鼾声来庆贺又过了美好的一天。
阿霞也是婚后才偶然发现她男人偷着赌钱,夫妻俩为此不止几十次背着人恶吵,但是戒赌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他们仅有的积蓄被输掉,海鲜发货的生意也因为不断升级的家庭冲突而中辍。后来更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家庭已经欠下了让他们很难承受的好几笔债务。曾经让人羡慕的阿霞一家人已经落入了极端困境之中。
李老西的女人对大女儿的状况很揪心,但也无能为力。阿霞说过离婚的话,当阿妈的无论如何都反对她。阿妈无法接受女儿婚姻的失败,她知道女儿嫁错郎是大不幸,但女婿是阿霞自己选的,那是她的命,她只能认命。在阿妈心里,女儿(女人)离婚是跟死亡一样的大谬,想一下也是罪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整个中国农村最为普遍的认知,阿妈在这一点上没有例外。
阿霞的问题在这个家庭里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还是阿光。他的药材生意,回款一直不是很顺利;有了部分回款后,他又没能及时将到手的款项偿还赊购欠款。他野心太大,手上有一点钱就又把发财的梦再扩大一圈,去找更大的订单,把钱花在请人喝酒拉关系上面。而他的赊购还在一步一步扩大规模。
几年下来他欠赊购款已经超过七万元,他对乡邻一而再再而三许诺,每次又都不能兑现,人们对他的话已经权当成放屁。信用的丧失是生意场中之大忌,他的药材公司的彻底崩盘已成定局。
先是几个火气很大的债主来家中催债,阿光被追打之后逃进原始雨林不敢归家。他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债主拿走,这也不能让债主的火气熄灭,他们同时将李老西的老房子也劫掠一空。阿妈又惊又吓又急又气,大病复发被送进了医院。
灾难还只是刚刚开始。另外三个原始股东发现阿光人不见了,家也被抄了,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投资(每人一万元)全部打了水漂。这笔钱对任何一个山里农村家庭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要保护自己的财产。
三家人在集体商议之后,将阿光的女人连同四个孩子从他们的家里赶出去,之后每家人占据了其中的一间。
阿光的女人只能带着四个孩子挤进了李老西家的老房子。
李老西在他女人脱离了危险之后将她接回家。医院的开销是他们这种家庭很难承受的。家里的情形更让他们不知如何才好。
他性格中有一部分在常人看来是天大的缺陷,他怕任何意义的冲突,一旦有了争端他第一个念头是逃开,据他自己说那种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他这一辈子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对骂或者肢体冲突。
一个家庭不可能永远与外部世界和平共处,偶尔的争端在所难免。所有这种时候,最终拿主意面对的总是他女人。这是他女人一生一世也没有打开的心结,她对他什么都满意,除了这一点。不能得到自己男人的保护,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极大的委屈。
家里被劫掠一空,又一下挤进了儿媳和四个孙子孙女,女人又大病卧床,这一切对于懦弱的李老西无异于天塌下来。
阿花年初已经从田径队退役,在海口找了一份工。听到母亲病倒的消息,她马上赶回吊罗山。
她是阿妈的心肝宝贝。十岁之前她一直跟阿妈挤在家里厢房的一张小床上睡,除了上学,她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妈的跟屁虫。在她幼小的心里,阿妈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无论什么妖魔鬼怪,无论发生怎样的意外,只要有阿妈在她就是安全的,她就不害怕任何事情。对她而言,阿妈就是她的一切。
阿妈病病歪歪的情形她并不陌生,她从小就知道阿妈身体很差,所以现在阿妈的境况也没有特别出乎她的意料。
阿妈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她让小女儿马上回海口上班,不要因为她耽误了工作,她说她守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阿妈说的也是,有阿爸在,阿爸会为阿妈配药煎药,她守在身边也帮不上什么。
而且阿姐也带着儿子回来,阿姐照料阿妈的起居比阿花要在行得多。还有就是阿花不想丢了眼前这份工,毕竟家里正在最困难的当口,她的薪水对家里总归有一点帮助。她把临行前问女伴借的三百元钱都留给阿妈了,回海口继续上班。
那段日子,李老西一家一片凄云惨雾,一家三代共九口人挤在老房子里,而且家徒四壁,连基本的生计都成了大问题。
好在儿媳和女儿都还算有定力,支撑着这个有五个孩子和重病母亲的家庭,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维持着生存。一家的心里同时还惦记着隐匿多日的阿光,不知他在原始雨林中是死是活。
一个晚上,已经过了午夜,阿光突然潜回家中。阿光的女人吓得半死,因为阿光的样子已经让她完全认不出,头发胡子又脏又蓬乱遮去了大半张脸,人也瘦得脱了相,身上的衣服刮出了无数的口子,手上胳膊上满是伤疤血痂。
阿爸阿妈阿霞也都醒了,他的惨状让家人惊恐落泪,大人们彼此都十分注意不要惊醒孩子。
阿光的女人去为他做饭。
估计是灶台的火光柴烟惊动了乡邻,很快有一伙债主闻声拿着家什,在深重的夜色中包围了李老西的房子。也是因为夜色的阻隔,债主们气势汹汹,却也并不敢贸然冲进来,只在外围虚张声势。最终是阿霞和嫂子两人主动出来,债主们才缩头缩尾进了李家老屋。他们当然没找到阿光,这让他们火冒三丈。
冤有头债有主是古训,怒火中烧的山民们偶尔也会忘了古训,他们再一次将火气发泄到阿光的家人身上。
阿光欠钱最多的一个山民意外发现了李老西家为过年准备的半大黑猪。他大喜过望,马上吆喝几个人围追堵截将黑猪拿下。他将六七十斤的仔猪两腿倒提,声称以猪抵债转身要走,被其他人毫不客气地拦下,说他想独吞那是做梦。
于是一场乱战,仔猪被几柄来自不同方向的柴刀活生生砍成一坨烂肉。
猪的鬼哭狼嚎比任何声音都让人惊恐,更让人恐惧的还有这些骇人听闻的话,有的说这猪的下场就是李天光的榜样,有的说干脆把他两个儿子绑走,让李天光带着钱来赎人。这一幕都发生在院子里,被愤怒燃烧的人们毕竟是乡邻,所有的恶言恶语其实只是气话和威胁,只说说而已,并没有谁认真打算去实施。
但这足以吓坏了屋里的一家人。见过一点世面的阿霞指挥两个侄子翻后窗逃出,自己紧随殿后。李老西想了又想,终于也翻出后窗跟在两个孙子和大女儿后面钻进原始雨林。
一场悲剧最终肯定是以死亡告结束。儿媳先发现了婆婆的抽搐,马上动手掐婆婆人中,两个孙女一个外孙也围到奶奶身边。儿媳突然爆发出尖厉的“救命”。
三个孩子恸声一片。院子里的闹剧骤然停下来,接着有人小心翼翼推开屋门。
人死了。相信讨债的人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竟然没有人发现原来屋子里的九个人少了四个。毕竟人命关天,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对躲债的一家人赶尽杀绝。债主们没人出声,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几分钟前还被夺来抢去的黑仔猪被丢在院子里,整个院子到处血迹斑斑血腥气十足。
只是躲进林子的阿光连同阿爸李老西妹妹阿霞大儿子阿百小儿子阿万都没有远走,都守在近处倾听窥望。他们能够确认那些恶人已离开之后,马上钻出林子聚拢到老屋里。
李老西尽力施救,儿孙们紧紧围在四周。但是那已经于事无补。李老西的女人走了,阿光阿霞的阿妈走了,儿媳的婆婆走了,孩子们的奶奶走了,一走即成永远。
阿花闻讯再赶回来已经是第三天中午,老屋直接做了灵堂,五个甥侄都在为奶奶(外婆)戴孝守灵。这一次阿哥也在,家里的丧事都由他拿主意。阿爸依旧做他的纸工。阿花扶着阿妈的棺木泪流不止。
阿花自小至大一直有梦,似乎她的每个早上都是从梦中走出来的。前天一大早是阿妈离开的时间,她的梦也格外清晰。一只恶狗追她,她慌不择路掉下一个满是草丛的水塘,她手脚并用拼命扑腾,最终还是被一只手拉住才惊魂落地。她很熟悉那是阿妈的手,可是她抬头却看不到阿妈,阿妈呢?阿妈哪里去了?她惊恐万状,她明明拉住了阿妈的手,是阿妈的手拉住了她,可是……
阿花没耽误上班,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崩石岭家里没电话,她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家里。阿姐有手机,但是大山里没信号,手机也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