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胤禛头也不回,循山路一直往前,转过一座崖壁,豁然开朗,遥望坡路,有七八匹马疾驰而来,从服饰上可以看出,都是侍卫。胤禛心里明白,必是不见他回队,分途来寻找了。那七八个人望见人影,远远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禛勒住了马,看清楚带头的是一名叫赛音乌的御前侍卫。“四阿哥!”赛音乌滚鞍下马,跑下来抱住他的腿说,“可算让奴才找着了。”
“一时不服气,非追上那头鹿不可。到底让我追上了。唉!”
胤禛突然叹口气,“怎么?”赛音乌站起来问。
“你们去看!”四皇子往回一指,“那全不知怎么不小心,摔到山涧里,连个影儿都不见!我在那儿站了半天,一个鲜蹦活跳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摇头不绝。“一个孩子罢了!爷不必伤心。”赛音乌说,“万岁爷不见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请快上马吧!”胤禛点点头,上了马。赛音乌派出两名蓝翎侍卫,去查看那全的下落,自己陪着四阿哥,赶回围场。
见了父皇康熙,胤禛倒没有受多大责备,康熙说道:“你也三十出头了,不能像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只顾自己的高兴。行围也就跟打仗一样,穷寇莫追,为了追一头鹿,把好些好机会丢掉了,不可惜吗?而况,你这又是无谓的涉险。”胤禛自然诚惶诚恐地受教。等到皇子皇孙们全都回到避暑山庄的时候,有手下人汇报说那全脑袋都摔破了,浑身都是伤,死得好惨。胤禛一颗心才放平了。一个小厮摔死了,不算回事,谁也没有理会。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几个月。
胤禛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事情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简单,正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末为。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五十年,康熙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到热河避暑。大驾未到之前,避暑山庄的总管太监康福就在发愁了,有件事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倘若处理不当,说不定就有好几颗人头落地。康福七十岁了,为人谨慎细密,曾经处理过许多疑难棘手的纠纷,从避暑山庄落成之时,就在这里当差。他对摆在眼前的这个难题,却是一筹莫展。起先还存着希望,等随扈的四阿哥到了,找个机会,在私底下向他探询其事。只要他承认了,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至多落个监察不严的处分,那知从京城传来的扈从的名单,偏偏就没有胤禛的名字。“怎么办呢?”
康福记得这个名叫金桂的宫女,前年就该放出去了,只为她长得太丑,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更何况父母双亡,无处投奔,没有家里人来领他回去。好在这里也需要一个干杂活的使唤丫头,所以康福就让她留了下来,谁知道最不会有麻烦的人偏有了大麻烦!冬天刚过,行宫里流传着一件新闻,说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消息传到康福耳朵里,康福一开始觉得是一个恶意的笑话,细一打听,方知所言不虚,一下子竟急得几乎昏厥。他将金桂找了来,用他难得一见的疾言厉色喝问,终于逼得她说了四个字。“是四阿哥!”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动。可是流言却是不胫而走,都道金桂怀的是四阿哥的种。大家感兴趣的是,四阿哥会不会承认这回事?等金桂生下孩子来,又将作何处置?平日里显得有些沉闷的避暑山庄被这些窃窃私语声弄得有些声色了。
康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提早来这里安排皇上每日生活的隆科多。
隆科多是康熙身边的红人,别看表面上不露声色,在康熙的众多皇子中,他中意的人是四阿哥。听到康福的报告,隆科多觉得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审问金桂。
等到金桂出现在木屋中的时候。隆科多一看,不禁打个哆嗦,世间真有这么丑的女人!他实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视线由上而下,发觉这金桂除了脸以外,实在很够女人的味道,长身玉立,肌肤丰腆,腰当然很粗,那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若从比例上去测度,未孕以前应该是很好的身段。
隆科多先询问了她的姓名,家里的情况。把闲人都撵走了以后,他又问道:
“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了”“四阿哥的。”
听她答得这样子斩钉截铁,隆科多倒困惑了,原来就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几度反复。起先是将信将疑,因为男女情欲是件无理可喻的事,四阿哥虽然平时很讲究边幅,甚至有点惺惺作态的假道学味道,但一时动情,大了色胆,亦无足为奇。等到一看金桂惨不忍睹的那副仪容,断然不信四阿哥会“饥不择食”到这样的地步。见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回答,他感到有些惊讶。他平心静气地问;“你见过四阿哥没有了”
“没有。”
“没有?”隆科多问,“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这里来避暑,你没有见过?”“回大人的话,”康福作了解释,“她是干粗活儿的,怎么样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所以没有见过。”“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别人冒充的呢?”“谁敢冒充四阿哥?”这愣头愣脑的一句话,将隆科多问住了,康福便加以叱斥:“不许你这么说话,好没规矩!”隆科多此时有点好奇心发,怕一发脾气,吓了金桂,会问不出真相,所以此时反倒示意康福不必计较,他耐着性往下问。
“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了,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说的吗?”
“四阿哥始终没有开口。是那全跟我说的。”
“谁是那全?”隆科多问康福。
“是四阿哥上次来时的贴身侍卫。”康福答说,“去年摔死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声而言,“那不是死无对证的事吗?”康福默然。金桂想想自己的冤枉连一个证人都没有,也委屈了腹中的“皇孙”,不禁悲从中来,不由得抽抽搭搭地掉下眼泪,原来很丑的脸就更难看了。
隆科多看金桂流泪,觉得可怜,同时也更觉得此事有蹊跷。
“我问你,你不认识四阿哥,怎么认识那全?”
“他们都喜欢闹着玩,常常翻过山来掏蛐蛐什么的,就这么认识了。那天他跟我说有一件事情对我说。那全把我骗到小黑屋里,用手一推,随即好快地把门关上了。”
金桂接着说道:“刚进门的那一刻,外面还有光,我看清了的,四阿哥是卷发。”
隆科多料想金桂也不敢撒谎,于是心里全明白了。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福仍旧将金桂送回原处,同时叮嘱要安排老成谨慎的宫女陪着她。
隆科多为调查那全坠马丧生的经过,找到了御前侍卫赛音乌。他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那全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释是,四阿哥干了这件丑事,怕那全会当作笑话谈论,有意杀他灭口。
隆科多对胤禛又多了一些了解。他暗地里算计着孩子出生的日期,上年九月初一受的孕,十月怀胎,该在这年七月初一分娩。那知七月初一没有动静,日复一日,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十一个月了!还是音信全无。
“从没有听说怀孩子怀了十一个月的!”隆科多将大腹便便的金桂找了来,严厉地问:“你到底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还提四阿哥!”隆科多大怒,“不看你大肚子,我真要拿大板子打你!”
金桂起誓赌咒,除却四阿哥,不曾接触过任何男子。一面陈诉,一面哭,隆科多的厌恶之心增加了不少。
“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世上有怀了十一个月孕的妇人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请隆大人问一问四阿哥,只要他说一声没有这回事,我死而无怨。不问本人,愣说我诬赖,死不瞑目。”
话说到这样,也没办法再问了,只得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说。没想到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这天,他把隆科多招来询问。
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说:“出了个笑话,真相还不明,奴才正在查。”
接着隆科多将金桂怀孕十一个月的这桩奇闻,做了一番简单扼要的陈奏。当然,他不会节外生枝去谈那全死因可疑这件事。
“真是四阿哥干的吗?”
“难说得很。这件事关乎皇子的名声,奴才不能不谨慎。”
“那宫女怎么说?是情急乱咬呢?还是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说:“始终认定是四阿哥。”“那容易,你马上派人进京传旨,让四阿哥立刻就来,等我来问他。”
于是隆科多指派亲信,连夜进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别叮嘱,四阿哥动身之后先派快马来报知行程。因为照规矩,皇子与王公大臣,一到大驾所在之处,穿着行装径赴宫门请安,并无私下先行接触的机会,所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热河之前,就能了解真相。
等到他们见面的时候,隆科多先把这边的情况说清楚,胤禛见事已至此,只得和盘端出。胤禛诉苦道:“舅舅你想,从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个月,怎么受得了?加上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涨得难受。”想到丑女人的样子,他接着皱着眉说,“别提了,窝囊透顶!”
见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饥不择食,隆科多知道胤禛怕别的皇子知道这件事,以此为把柄要挟他,故此胤禛想在皇上面前赖掉这件事。于是说道:“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去。你可得按规矩办,跟皇上认错。一时之窘,挺一挺就过去了。倘或不认,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那全送命的那一节,可就不妙了!”
胤禛一惊,心知隆科多已经了解真相,还是识趣为妙。“是!我听舅舅的话。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后呢?”“善后”事宜就是如何处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还不知道,此时无从谈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会赐给四阿哥是一定的。”胤禛叹口气:“我实在不愿意要那个丑婆娘。”“这还不好办吗?给她搁在一边就是。”
说完,隆科多起身告辞。胤禛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脚,将隆科多一把拉住。“舅舅,算日子不对啊!”
“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着太阳穴说“大家都在奇怪。”
“如果另有隐情,舅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当然,不过。”隆科多用很负责的神态答说:“决无隐情!”
所谓“隐情”,意思是指另有种玉之人。既然隆科多这样说法,胤禛便正面提出疑问了。“怀孕十一个月而没有生产的,没听说过,舅舅,这又怎么说?”
隆科多有点光火,因为四阿哥的语气,倒像是必须他应该提出解释似的,这也太不明事理了!因此,他淡淡地答说:“这得请教大夫。我哪知道。”胤禛心知自己措词不妥,已引起误会,急忙歉意地说:“舅舅,我是担心,十一个月不生,生下来倘是个怪胎,怎么得了?”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惊,心想,这话不错啊!说不定就是个怪胎。行官中出此妖异,传出去必生种种荒诞不经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厌恶异常。这可不能不早为之计。
“不会的!”隆科多先要把胤禛安抚下来,“我知道。不过,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么办?”隆科多想了一会儿说:“我有办法,我得马上赶回去布置。”
金桂怀孕早过了月份,说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阵痛。真生了怪胎,宫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此,隆科多忧心如焚,策马狂奔。到了山庄,由西北的一道宫门入宫,立即找了康福来商议。“有人说,金桂怀的是个怪胎,所以十一个月不生,这话很有点道理。”
此话一出,康福的眼睛瞪得很大。隆科多接着说:“这个猜测,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没有人说过了?”
“没有!”康福接着说道,“回大人的话,有个说法,正好相反。”
康福将声音压得极低:“传说,大舜爷爷在娘胎里怀了十四个月,如今金桂所怀的,说不定也是个龙种!”话还未毕,隆科多大喝一声:“闭嘴!”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康福的脸都吓白了,他用抖颤的声音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话!”
隆科多知道,废太子的轩然大波,不过暂时平息,纠纷仍在。大阿哥被幽居;八阿哥削爵囚于畅春园;十三阿哥圈禁高墙,骨肉之祸,都起于想夺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说金桂怀的是龙种,不就表示四阿哥会当皇帝?这话传入皇帝耳中,必定会追究此说的来源。那时牵连在内的,没有一个可以活命。他严厉的警告:“如果我再听说,有人这样子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管是谁说的,只奏报皇上,先割你的脑袋。”
这一下,康福越发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吓得心智昏迷,不能办事,因而神色便缓和了一些。
“如今再说金桂。她如果好好养下孩子来,该怎么处置,到时候再说。咱们要防她的怪胎!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个偏僻无人到之处,让金桂去待产;要派人戒备,将她隔离开来。倘或生下怪胎,连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报个“病毙”备案就是。
“这件事不难办。最要紧的是,必得派谨慎的人,不能泄漏一言半语的真情。办完了,我重重有赏。倘或嘴不紧,我想,”隆科多微露狞笑:“他那张嘴,从此就不必吃饭了!”安排好了最坏情况的应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对付皇帝。
他知道像这样的事,其实算不了什么,大家子弟偷个把丫头或者年轻老妈子,无非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闲谈的材料而已!何况皇子?所严重的,就在四阿哥是个极讲究边幅,开不起玩笑的人。隆科多认为要卫护四阿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让皇帝不生气,不生气就不会责备。如果要责备,最好私底下数落,不要当着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