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李斯出牢门口的那一瞬,开始琢磨一个词,轮回。
他莫名其妙想起韩非。许多年前,他也是迈出这个牢房。但那次他的身后,是饮鸠而亡的师兄韩非。当时,韩非有气无力说了一句话,丞相,走好。现在,他一回头,脚镣哗啦一响。在那个角落,他似乎看到了韩非蜷缩的身影。
囚车等在门口,李斯抬头,眼泪簌簌而下。
毒辣辣的日头下面,密密麻麻排了囚车。那是他的妻子、儿女、亲戚。在那一瞬,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活着,原来都是等待:为他的权欲陪葬。
两只老鼠,为他的权欲打下基础。
那是在上蔡,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文书。一只鼠,瘦骨嶙峋,生活在茅厕内。李斯牵着黄犬走近它时,它哆嗦成一片残叶。而另一只鼠,却活跃在上蔡官方粮仓。它肥硕无比,见人也不惧怕。李斯盯它半天,恍然顿悟!鼠与人同啊!有能力的鼠,注定生活在官家粮仓,而无能之鼠,只好去厕所寻找粮食。
郎中令赵高踱着慢步,来到囚车前。他怎么肯错过这个羞辱李斯的机会?丞相,有什么事,要赵高替你办吗?
李斯忽然笑了。这让赵高很失望。
李斯问,你相信轮回吗?
我不信。赵高回答。实际上,这人的确不信,要是信,许多天后,他也就不会站在大殿上,指着一只梅花鹿,说那是一匹马。
李斯微笑。他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物忌太盛。本来,李斯打算把这四个字送给赵高,但那人转身走了。
这是他离开齐国去秦国时,荀子送给他的。荀子端详他半天,说出这四个字。
当时,他很不以为意。可现在,他顿悟。
走进秦国,是错误的开始。拼命地接近秦王赢政,是错误的延续。而错误一旦和欲望对比,就显得渺小无比。随着地位的逐渐显赫,那些错误在他眼里,已不算什么。要说在毒死师兄韩非时,他还心存恻隐之心。那么,到焚书坑儒,那四百六十个书生的死,已不能使他的心稍稍动一下。
那时,他甚至对自己感到佩服。要不是他,胡亥那个傻瓜,哪里懂得那么多杀人的花招?
走过咸阳街道,两侧围观者人山人海。李斯有些眩晕。刑场很快到了。李斯被押下,跪在地上。次子李玉就跪在他身旁。李玉瞧一眼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真羡慕我哥哥。
他哥哥李由,死在沙场上。
李斯愕然。
良久,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刀斧丛林,看到家乡上蔡昔日的阳光,温馨绽放。上蔡东门外的田野,满目苍翠。那时的他,左牵黄犬,右执弓箭,笑语在净空下飞扬跋扈。他突然说,李玉,我多么想和你再牵着黄犬,乘马奔出上蔡东门,在那片荒芜人迹的原野上,追赶那些惊恐的野兔。
李玉眼里有亮光瞬时闪过。
赵高肥胖的身躯又来了。权欲旺盛的人总会犯这样的毛病,他们总会主动去捕捉别人的畏惧心理,来满足自己的成就感。赵高俯下身来,李斯,你知道二世赐你什么死法吗?
李斯微笑,怎么死对我来说,有什么重要?
可你应该对五刑感受颇深吧?
李斯哆嗦一下!所谓五刑,即面上刺字,刈鼻,截双趾,杀头,最后腰斩,砍为肉泥。这是当年李斯为之骄傲的创意。
半天,李斯咬牙切齿,赵高,你不要得意太早。你我都清楚,二世胡亥是怎么继承帝位的。你身上,也沾满扶苏的鲜血!赵高脸上的肌肉绷紧,正因如此,你必须死!
你让我去劝谏二世停止修建阿房宫,是不是心存邪念?
赵高眼睛眯成一条线,那叫飞蛾投火。
捏造我和由儿背叛朝廷谋反,也是你?
赵高起初的笑,像是在喉咙里藏一只鸽子,后来,那鸽子飞翔而出,直奔天边。李斯,你官欲太盛,总想出人头地,而且你太聪明。人聪明,未必是什么好事。赵高站起身,悄然撂下最后一句话,你知道的太多啦!
李斯长叹一声。
他看到赵高伸手抓起桌上的斩牌,一挥手,那东西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轰的一声落在李斯面前。李斯在那一瞬突然抬起头看天——上蔡东门外原野上的阳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看到一个长满茸毛的胳膊,在辉煌灿烂的阳光里悄然挥舞,那柄刀的反光,竟是一线阴森森的青黑……
丞相,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