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黄昏胜利都要来到晒谷场上，胜利已经八岁了。八岁的胜利喜欢上了跳房子，他看到燕子跳房子时两只羊角辫一耸一耸，夕阳就在那辫梢的颤动中碎成柳丝。胜利就高兴，就想笑，就张开那张缺了许多牙齿的嘴。胜利八岁，到了换牙的年龄。
黄昏的晒谷场上到处是和胜利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对于他们来说，晒谷场就是天堂。胜利老是想笑，胜利看到三指向这边走来时，胜利就不笑了。三指是从部队退下来的，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听说还上过战场。
三指左手只有三个指头，说是被弹片削掉的，大家就叫他三指。三指老说起他在部队时怎样消灭敌人一个连，胜利不信，一个连有一百多号人，三指能消灭得了？大家都不喜欢三指，三指喜欢喝酒和吵架，喝醉了就找人茬，老是说，老子上过前线难道会怕你。
三指还欺侮小孩，三指拧过胜利的耳朵，后来胜利把这事告诉了娘。
胜利没有爹，只有娘。胜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爹。娘后来怒气冲冲地跑去找三指，三指穿了件旧军装，在院子里坐着。娘就轻轻笑了笑，笑完了娘又轻声说，三指，你以后要是敢动胜利一根亳毛，我会把你剩下的七根指头全剁下来。三指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三指也笑了，三指说，我上过前线，难道我会怕你。但是胜利听出来了，三指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娘哼了一声，胜利也哼了一声，然后母子俩手拉手走出了三指家的院子。在院门口，胜利回过头又哼了一声。
胜利还亲眼看到过三指用脚踢天平的样子，那天天平因为不小心冲着三指撒了一泡尿，就被三指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三指说很久没练腿功了，得练练。三指还偷过五保户阿岁太公的一只鸡，鸡被他下酒吃了，而且还喝得烂醉，结果院子里的鸡毛都没来得及埋掉，就被人发现了。
三指大着舌头说，是我吃的又怎么样，我从前线回来的，吃一只鸡又怎么样？
胜利和同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有一天一人说一个愿望，燕子说以后要当明星，天平说，以后要当拳师，天平说要会会三指的腿功。轮到胜利时，胜利沉吟半晌，说，还是让三指死掉吧！
三指果然就死了。那天洪水就要漫过村庄了，晚上许多人都捏着火把去堤坝上护堤，三指没有去，三指说，让水把村庄冲走吧，反正我是一个光棍。胜利、燕子和天平也在堤上凑热闹，燕子一不小心跌进水里被冲走了，没有人敢下水，后来有人跳进水中，在激浪里搏斗。燕子救了回来，那人却被水冲走了，有人看到说，那人穿着旧军装。
三指，从此就在村庄里消失了。没有三指的日子里，村子安静多了，再也没有鸡飞狗跳。第二年，上面的批文下来了，同意三指为烈士，村里竖起了纪念碑，看了纪念碑胜利才知道，三指原来叫周阿根。
胜利后来上学了，红领巾在胸前飘扬。胜利常抚摸红领巾，老师说那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但胜利老是不能把红领巾和三指联系上。一天放学，胜利看到纪念碑上爬上爬下许多小孩在玩。胜利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下来，你们给我下来，你们统统给我滚下来。胜利被自己很响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孩们都杲了，半晌，才突然四散逃了开去。
胜利没有走，胜利站在碑前，眼前就浮起一个拧过他耳朵的人。
后来胜利终于知道，三指当过兵，但没上过战场，那是他吹牛。三指在部队和一个农村姑娘谈恋爱，在帮她家干活时被脱粒机轧掉了两个指头，结果被部队退了回来，那姑娘也不要他了。从此，三指一直独身。
许多年后，胜利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放假的时候，他回到家，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娘。胜利倚在门框上说，娘，我回来了。娘就说，胜利，告诉你一件事，三指就是你的爹。胜利的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往目的镜头一格一格地像黑白电影一样闪现。他看到了娘的白发在风中一颤一颤，看到娘眼角的泪花，然后，泪水也一下子涨满了他的眼眶。
胜利没有走进院子，胜利开始在村庄的道路奔跑，许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胜利跑到纪念碑前，沉默许久，然后，深深鞠躬。这时候，风很轻地在他的身边走过了。
皮匠老黑的最后时光皮匠老黑以前不是皮匠，以前是什么，谁都说不上来，只知道老黑很黑，很霸道。老黑老和人打架，而且偷东西，赌博，收保护费。还有人说老黑从金三角贩毒，有八个老婆。许多人就不相信，就说，贩毒的话，早就吃花生米了，再说八个老婆不可能，韦小宝也只有七个，他老黑不想活了，会有八个老婆嘿嘿嘿。
老黑的底细大家不知道，只知道他现在是个在邮政局门口摆摊的皮匠。不过根据他手上脸上的累累伤痕，许多喜欢开动脑筋的人还是设想老黑肯定经常和人家动刀子。其实老黑刚来摆摊的时候，就有以前在这儿摆摊的皮匠联合起来赶他走。老黑说，求你了，求你们了，大爷们。结果是这些人不肯饶了他，一定要让他走，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疤子脸，一脚踢掉老黑的皮匠摊，说你这个非洲来的黑皮，再不走的话剥掉你黑皮让你变白皮。老黑没有变成白皮，老黑红了眼就和他们打了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了，老黑原来是个会武的人。后来疤子脸躺在了地上。再后来，大家都搬走了，只有老黑的摊还在邮政局门口。搬走的人后来说，生命价更高，鞋摊可以抛。
老黑就很安生地在绵软的阳光底下做他的小本生意。老黑除了修鞋之外，还替人配锁，还替人修伞，反正老黑像一个突然冒出的人才一样，样样精通了，而且对一些小毛病还不收分文，这就博得了大家的好评，他的生意也就格外好。听说有一个姓海的文学青年居然把一双好的鞋让老黑修，为的是要写一篇报道，题目叫做《雷锋精神在邮局门口闪光》。
常有一个拄着拐杖的人来看他，他只有一条腿，空荡荡的裤管就在身下晃来晃去，像皮影戏里很夸张的人影。拐杖一来就和老黑一人点一支烟聊天，不一会儿就满地烟蒂了。也有些时候两个人一言不发，时光就在烟雾中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有一天，在不远的天桥底下发生了一件事，四个壮年男子在追打一个女人，那女人被打得瘫倒在地。许多人在围观，而且很有兴趣地指指点点评价着。老黑正在给一双开了口的鞋上线，他上了一半时，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得浪费一点时间了。老黑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四个男子就倒在地上了。老黑在人们赞扬的目光中拍了拍手掌，但是许多人还是没看到老黑拍出的灰尘，也有人说这是老黑的习惯手势。优秀的皮匠老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最后时光已经到来，他俯身去拉女人的时候，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腰上。老黑吃惊地说，怎么这么热，这么麻，哎呀不好，我的腰上长了一把匕首。老黑刚说完，就一头栽倒了。老黑临死前的话没有像英雄说的话，这让赶来的那个姓海的文学青年很失望。老黑临死前轻声说，满街都是畜生，围观的人一脸迷惘，一个小青年还脸红脖子粗地说，明明是四个歹徒，怎么变成了满街都是，嘁，是不是老黑眼花了。
后来邮政局门口就没有了老黑的人影，疤子脸他们又回来了，只是他们不允许人家说老黑的坏话，连老黑这个人长得黑也不能说，不然的话，他们会跟你没完。拄拐杖那人还是常来，既然老黑不在了，他就和疤子脸他们聊，也是聊得烟雾腾腾的。拐杖说，老黑这入。拐杖说，老黑这人嘿嘿嘿。拐杖说，老黑这人什么坏事没干过嘿嘿嘿。拐杖说老黑的时候，泪光就一闪一闪，他的手里捏着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黑白的漂亮女人黑白分明地对着大家笑。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人是拐杖的老婆，老黑跟他抢，动了刀子，结果，拐杖少了一条腿，老黑坐了十年牢。拐杖说，老黑口袋里，也有一张那女人的照片。只是，那女人早已离开了人间……
后来就很少有人提起老黑这个人了，拐杖也渐渐来得少了。只是每年春天的某一天，疤子脸他们就不出工，穿着西装，在邮政局门口闲得像干部一样。人家问，疤=产脸你们今天怎么不出工，疤子脸会吼，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老黑去天堂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