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依然落于下风,他肩头不住涌血,冯尚宫嘲笑道:“用你的命顶你徒儿的贱命,值吗?”
趁她说话之际,十一月得空封了右肩血脉,极平淡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没有教好她是我无能,倘若连她的性命都保不了,下了阴曹地府,我更没有脸面见我的业师。”
“别提那可恶的女人!”冯尚宫顿时恼羞成怒,十一月的业师正是她生平最怨恨之人。叶凤瑶其实也是她的业师,可那个女人最初就与他们说清楚了,她只能传授他们寻常的琴艺,不许他们问缘由,还说即便是寻常的琴艺,学好了也是一样好。
冯尚宫没学多久就放弃了,十一月学了一年,又学到些什么?她看得很清楚,十一月也曾怨恨过,但他连小命都是叶凤瑶捡回来的,所以他忍住了。
令狐团圆盯着十一月,想从他身上寻出娘亲的影子,可是她找寻不出。令狐团圆没有察觉到,她怀中的桃夭眼角淌出一滴泪。
“我知道你恨她,我自己又何尝不怨?”
冯尚宫的金甲生生停滞。
十一月凑近她,轻声道:“她的武学岂是你我能学的?她不教你我,是不想你我死。”
令狐团圆着急,她竟听不到这句话。应淑妃也未能听见,她疑惑地看着冯尚宫垂落双手,十一月后退。
“可惜我最近才想透彻。”十一月叹了声。
应淑妃惊愕地问:“你……你的修为竟能施展传音入密?”
令狐团圆与梁王俱惊,万福最初被他们“逮”住,曾言传音入密只有达到武圣修为的巅峰才能施展。
但见十一月拢袖垂首,平静地答:“回娘娘的话,十一月不才,近日大彻大悟后,终于领会到了传音之密之法。”
令狐团圆心神一震,他说的是传音之密,而非传音入密。天下第一的琴师、传音、天音剑,这三者之间仿佛存在一条无形的锁链。她的娘亲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琴师?
应淑妃敛色不语。桃夭早年与雍帝的事她管不着,但现在既然回到宫廷她就得管,由不得桃夭以青丝台那套作风秽浊宫廷。桃夭招惹了秦王,她正愁寻不着她的短处,在清华汤前撞见,活该落她手里。清华汤是何许地界,岂容一介六品女官随意出入?可这局面如何收拾?令狐团圆和梁王的到来、十一月本身武力的重新判定,桃夭还该不该杀呢?应淑妃陷入了沉思。
冯尚宫的思绪则一片混乱。她与十一月两人同年入宫,她比他更早修武,还不学那无用的琴技,可为什么到头来,十一月的修为远在她之上?想起近几年两人极少的几次交手,冯尚宫得出一个残酷的结论——十一月一直都在让她。
犹记当年楚长卿摸着他们的头,评价她的修武资质在十一月之上;雍帝也曾与她说过,楚将军之所以命你成为十二月,只因你比十一月强。唯一说她不如十一月的是叶凤瑶,那讨厌的女人可恶地说,你不如十一月,恰恰是由于你比他强。
叶凤瑶的话,冯尚宫一辈子都没能明白,她猛地抬头,冰冷地道:“武圣之巅为武圣八级的修为,是吗?”
十一月还未答她,她已再次发起攻势。迅若疾风,狂似骤雨,木屋前只见金光纵横,两人身影模糊成残影,一人倒退一人逼进。已经分不清为公为私,冯尚宫只知道若不能打倒眼前的男人,她这一生就注定活在他的阴影下,而她的武道境界则到此为止。
令狐团圆屏息看着,她的腰间缠着一只手,那只手叫她动弹不得。西日玄浩什么时候更换了动作她不知,等她知道时那手已贴在她后腰,透着一股微弱的内力封住她的行动。
在西日玄浩冷漠的丹凤眼里,那打斗的两人同归于尽才好,“七月”的重要成员死一个少一个。他本来抓的是令狐团圆的肩,怕她双臂失力,便改搂了她的腰,搂又觉着别扭,最后终于找到合适的地方下手。令狐团圆的腰肢纤细,他一只手展开,隐生满手的抓感,仿佛正抓住的不是她的腰,而是她整个人。管那两人打得天昏地暗,他只要紧紧抓着手里的这个。
场中应淑妃修为最高,眼力亦是最强,她很快又看明白了,十一月没了桃夭的拖累,居然还在让着冯尚宫,她不禁哼了句:“妇人之仁!”
应淑妃说的是十一月,听在冯尚宫耳里却是在骂她。她不禁面色潮红,双手一错,十指相交,响起一片金裂石碎之音。令狐团圆惊愕地发现她指套的十枚金甲碎落在地,露出她光秃秃带血的指头。
十一月看后异常难受,“你的指头?”学琴之人,手指是何等重要。
冯尚宫狰狞一笑,“我又不弹琴,要指头何用?”言毕,她再次出手,无论手速还是攻势都远胜之前。没了金甲的辅助,多了灵活诡异的爪式,一时间叫十一月再无还手之力。
令狐团圆两人望着,忽然同时想到了,这样的爪式应该出自万福。两人看着冯尚宫阴毒的爪式、扭曲的面容,各自心惊。万福不授教下去是为他们好,练那样的功夫,手指变难看事小,武道偏邪就糟糕了。
令狐团圆慢慢地转过头面对西日玄浩,而他却没有看她。西日玄浩任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盯出洞,铁了心地不看她。他知晓,她肯定在求他,要他挪开她腰上的手,他放她他就是傻瓜。但他渐渐觉得脸热了,少女的气息喷到他面上,令狐团圆正一点点凑近他,他不得不低下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几乎扇到他下巴上。
令狐团圆一点儿都不觉得此时的举动很暧昧,她一心只盼着他快快撒手。
西日玄浩也没觉着暧昧,他一磨牙,这算什么?从没见过这样求人的。女人就该小鸟依人或眼含泪光地求人,哪有她这样理直气壮、傻不拉叽的?
他心里刚骂完,令狐团圆的眼神就变了,泪汪汪、可怜兮兮的,看得他心中一寒。旁的女子那般模样,他看着都挺顺眼,怎么到了浑球这里,就这么假、这么恶心呢?
连令狐团圆自己都觉着恶心,她皱起了鼻子,撅起了嘴巴,当她的唇无意中触上他的喉结时,西日玄浩闪电般松手。
“德行!”梁王的词还未出口,令狐团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桃夭塞到他怀里,顺手抽掉了他的佩剑。
十一月已显败相,他的金钟袖不复存在,褴褛袖口下双臂的抓痕粗细不一,条条淌血。令狐团圆适时支援,一剑横空,挡在了他的面前。
“算起来,你也是我半个师兄。”令狐团圆逼退冯尚宫后,朗声道,“还请师兄为我掠阵!”
十一月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叶凤瑶的女儿与叶凤瑶的身影相叠,记忆如雪花般片片袭来:叶凤瑶挺身而出,挡住了打虐他的恶人;叶凤瑶拦在他身前,不许雍帝杀他;叶凤瑶远离宫前与他说,楚长卿比雍帝更值得信赖……可是叶凤瑶骗了他,她竟选择了望舒令狐。
他算是什么呢?一个街边小乞儿,一个宫廷的无能琴师,一个“七月”的宫廷接应,一个夹在雍帝和楚长卿之间的十一月?
十一月慢慢拖着步子,挪向他这生唯一的徒儿。他的业师没有好好教他,他竭力想教好的徒儿不肯好好学。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师徒啊!
西日玄浩拧眉瞪着那个浑球,死德行,就知道逞能!他手里抱着桃夭,想丢又没处丢,浑球冲出去,不就想保下这个妖女?他若丢了她,保准被应淑妃一下了断,到时候浑球就会指着他满身不是了。
“你不是我的对手!”冯尚宫还未完全丧失理智,和郡主交手的下场只有死,万福早就警告过她了。
令狐团圆坦诚道:“是啊,我打不过你。”她只能仗剑挡冯尚宫一时,昔瑶殿里她就知道了。
冯尚宫盯着十一月,不理会令狐团圆,径自踮足弹身,又被令狐团圆横剑拦截。
“能不能不打?”令狐团圆手臂伸直,面上一副愁眉苦脸状。
“你说呢?”
回答冯尚宫的是一片森冷的剑光,令狐团圆嘴上问话,手上剑式已然备下,压着她的尾音,劈头一剑突然发难。
因为不是冯尚宫的对手,令狐团圆使了点儿诈。待对手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无缺唠叨过她无数遍,修为不及对方,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
冯尚宫与十一月交手时,她尚有金甲护指,此刻没了金甲,断不敢赤手空拳接挡少女的剑。眼见剑光扑面,她只得急避,她一退后先机即失,令狐团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紧跟着近身逼上,剑锋如影随形,不离她身上诸要穴。能让的十一月都已经让了,现在轮到冯尚宫无处下手了。她不仅失了先机,更无法对令狐团圆下杀手。
风水轮流转,场上但见令狐团圆剑法犀利精湛,冯尚宫毫无招架之力。梁王的佩剑虽比不上三把御赐之剑,但亦是锋利的杀人利器。而令狐团圆不想要冯尚宫的性命,她只想要她几根指头。
令狐团圆很清楚,眼下她的形势看好,可一旦应淑妃插手或冯尚宫拼命,败阵的还是她。为了十一月还有那个妖女,修修应淑妃头号手下的指头,才是她此战可取的目标。
她已经不是当日寂灭七剑初成、傻乎乎地只会拿师傅绝妙的剑法拖延时辰的小丫头,她也不是那个面对四月强悍的内力,拼尽一生所学硬碰硬挡的少女了。桃夭让她明白,武力没有手段重要。雍帝叫她感叹,手段不如情感虚伪。她既不是他们那样的人,又不是一个拘泥的人,拜他们所赐,她更相信武道——该使坏时就使坏。所以令狐团圆没有一剑对着冯尚宫的指头,她一直在寻觅良机。
应淑妃也算武痴,她始终无缘得见西日皇族最神秘的穆王爷,更无法领略穆的剑风,今日令狐团圆学自梨迦穆的精妙剑法,直看得她如痴如醉。
令狐团圆的右手剑不如左手剑凶猛,但施展起轻灵优美的剑法也丝毫不差。潇洒自如,灵动轻妙,如活脱的青蛇,又似一段深色缎带。分明是把寻常的宝剑,在她手中却施展出软剑的多变特质。
西日玄浩冷眼瞧着,那是他的剑,他再清楚不过剑的分量和细微的特点,可浑球第一回使、第二回拿,却仿佛已用此剑多年,精熟至极。这样的剑道天赋,可叫无数剑客汗颜。
十一月慢腾腾地挪到了梁王身旁,后者立刻将桃夭转手。就在这一瞬间,冯尚宫惊叫一声,应淑妃尖眉双挑,西日玄浩定睛一看,两根血淋淋的指头被浑球一剑削飞,恰好滚落在他脚前。
冯尚宫捂着手,仇恨地盯着令狐团圆。
应淑妃终于看明白了,令狐团圆前面所有的攻势都是虚的,只为诱冯尚宫出手相挡,就可趁机削她指头。难为的是她一路剑式如行云流水毫不间断,丝毫不给冯尚宫喘息的机会。可怕的是她年纪轻轻,剑技就如此精深,思路更是超级清晰。抢先机,得手后不饶人,诱数剑,只为一招达成目的。相形之下,冯尚宫这回倒真的妇人之仁了!
令狐团圆没有丝毫得意,剑伤一个修为高过自己一级的武圣,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得归功于四月等人长久的陪伴支招。她盯紧冯尚宫,后者仿佛随时都会饿虎般扑来。
十一月根本无力接住桃夭,他双手伤重,勉强坚持了一会儿,便连带桃夭一同跌坐到地上。落到地上的他轻唤了一声,道:“冯小妹……”
唤声唤回了冯尚宫的注意力,他多少年没喊她小妹了?冯尚宫面带痛苦。
“算了吧!”
冯尚宫瞅着地面上的两根断指,恶狠狠地道:“我能算了吗?我处处让她,她却一剑削我两指……”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十一月何尝不是处处让她?
十一月正色道:“回头找潘太医续接,没事的!”
冯尚宫恨啊,他哪里知晓,即便接上,她这两根指头上练的功夫也找不回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一团浅影、一条玄影分别向令狐团圆扑去。十一月骇然地望见,应淑妃毫无征兆地偷袭令狐团圆,而梁王竟不顾自身安危,冲入了战场。
应淑妃一掌拍去,令狐团圆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身子竟无法动弹,脚似扎根于地面。难道这就是她与应淑妃的差距吗?没有四月当日凌厉的杀机,没有未央阁上震撼的内力,此刻的应淑妃带给她的是难以抗拒的牵制,正如未央阁上她的厥词——叫你生不如死!
比死更可怕,是活着见证死亡的过程,是活着历经种种苦难折磨,却死不了。
这一掌很快,快到令狐团圆无法躲闪,它也很慢,慢到几乎要用去令狐团圆的一生。
应淑妃很得意,略带几分报复的快感。令狐团圆会算计,她就不会谋算吗?令狐团圆骗掉了冯尚宫的两根手指,她也得留给她些什么才叫礼尚往来。当十一月喊“小妹”的时候,她就改变了气场里的气机,令它们全部转向了令狐团圆。她不要她死,她要她尝尝什么叫万箭穿心、千刀万剐。只要她的掌拍上她的脑门,所有气机便串联一起,崩溃她体内所有内力,寸断丝裂。对一个修炼有成的武者来说,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眼睁睁地瞅着自己变成废人!
此番出手,应淑妃也做了几番思量。万福在她面前流露过厌恶桃夭,所以她才寻桃夭下手。令狐团圆横插一手伤了冯尚宫,那她就有理由替手下找回场子。只要不杀她留她一条小命,怎么样都成!应淑妃自以为是地想着,不想西日玄浩却扑到了令狐团圆身前。
西日玄浩一直注意着应淑妃的动静,她一动他便跟着动了。距离令狐团圆更近的他,抢先扑倒了令狐团圆。傻乎乎的,应淑妃都一掌拍她脑门了,她还杵在那里。
西日玄浩扑倒了令狐团圆,便用身子挡住了她。应淑妃站在他的身后,她的手僵在了半空。
比起令狐团圆,她更恨不能一掌劈死梁王。可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梁王,西日玄浩一死,她那两个儿子别说染指皇位没戏,没准还会给他陪葬。而在宫里她动手杀个女官,隐卫不会阻止,但危及到梁王,隐卫就无法坐视不管。
令狐团圆觉得脸碰到了冰冷的地面,身上多了个硬板挡风。在西日玄浩身下,她的四肢依然僵硬,她按着剑努力想握紧,可怎么都抓不住剑柄。
西日玄浩的大手扣在她的手背上,她僵硬的动作仿佛也影响到了他,他勉强分开指头,按住她的手抓住剑柄。令狐团圆这才知道他为了救她,硬生生冲进气机密集的中央地带,也被应淑妃惊人的内力所伤。
她的手背开始觉得暖和,他的身子却压了下来,结实地压扁了她。令狐团圆咬牙切齿地暗骂,重得像一头猪!
西日玄浩何尝想压她?他压过的女人哪个都比她强,这么个柴火棍,除了脸蛋圆,就没圆的地方了。他见到应淑妃冲过去心里就紧张了,一紧张就扑了过去……
令狐团圆似乎又听到了他的哼声,只是这次有些无奈。
应淑妃从两人身旁走过,令狐团圆立刻着急起来。这时候,她若动手杀桃夭,无人可阻。
“你别装了,桃夭!”应淑妃边走边道。
十一月身前的桃夭缓缓地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问:“娘娘有何指教?”
“你……”应淑妃先怒后冷地道,“很厉害!”
令狐团圆两人吃惊,随即马上想到,他们之所以行动艰难,其实是中了桃夭迷毒。十一月和冯尚宫最早中毒,只是没有发作。等到十一月受伤后,血流过多,体质下降,迷毒的效力最先显现,可他们都没有往那上面去想。而最倒霉的还是冯尚宫,她若非中毒在先,身法被影响,如何会被令狐团圆削断手指?
现在场中能动的,唯有修为最高以内力抗衡的应淑妃,所有人都留在原地,无法移动。
早听说此女下毒手段了得,令人防不胜防,居然在伤重之下,还能暗算场内所有人。应淑妃沉着脸,她再蠢也能想到十一月知情。
“我学不好琴!”桃夭轻声笑道,“可我会的,又何尝不是独一门?”
令狐团圆的左手似比右手活络,西日玄浩在她背上看得仔细,她缓缓地先摸出一个手炉,挪开,再摸出一个香囊,然后往嘴边送,这浑球是要咬开香囊。
应淑妃距离桃夭一丈时,听到身后梁王与令狐团圆扑通一声,梁王似乎摔了下来。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
十一月一手按在桃夭肩上,冯尚宫趴在地上看着,这就是她与十一月修为的差距吗?十一月还能动手,她却只能趴着。
“小桃……”十一月几年前揣测到了雍帝的意思,只是他无法与桃夭说。待在宫廷那么多年,十一月看透了,沉默才是最佳的生存法则。他也无法言语,这搭手的动作已耗去了他所有力气。
西日玄浩奋力摔落,他的长发飘荡,恰好覆向令狐团圆的面颊,掩住了他的眸光,遮住了她的面庞。令狐团圆一看到他那执拗的目光,刹那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令狐团圆咬着香囊一分分地凑向他,当西日玄浩咬住的时候,两人同时往另一侧扭头。香囊告碎,粉齑满口,药味巨苦。潘微之所制的香囊虽不能解桃夭的百毒,但也能化解部分的迷毒。
长发掠过,露出仰面躺在地上的令狐团圆,她吐掉了半只残破的香囊,还在干吐。西日玄浩已经半坐了起来,脸色铁青。
应淑妃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但见令狐团圆咳道:“我……呛住了……咳咳……”
西日玄浩面色稍霁,一手将她拉起,又很不耐烦地在她后背上捶了几下。他捶人和打人无甚区别,令狐团圆猛咳数声,苦大仇深地瞪着他,他又扭过头去了。
应淑妃转回头,却见桃夭直勾勾地盯着梁王。她顿时看懂了,桃夭不可能和她儿子有染,只因这女子的一颗心全在雍帝身上。
桃夭呆呆地望着,以前只远远地望过一眼梁王,可如今亲眼相见,震撼之强,难以言表。酷似雍帝的梁王殿下,再一次证实了所有人的猜测,冷面王爷只对郡主一人另眼相看。桃夭苍白的面色突然一红,跟着吐出口血来。
应淑妃狂笑起来,这真是个笑话。同为性偏之人,应淑妃倒是桃夭的“知己”。她突然明白了,桃夭和她年轻时候一样,拼命想要引起雍帝的注意,不择手段,不顾廉耻。要那个人多怜惜自己一点儿,要那个人多看自己几眼,要那个人心里只装着自己一个……简直是痴心妄想!
已然走到桃夭跟前的应淑妃扬起了手,就叫她死了这心、死了这身,那个男人只属于她应淑妃一人。
应淑妃的手落下,桃夭仰头妩媚一笑。生死之间,她仿佛看见了当年,他揽年少的她入怀,轻声细唤:“小桃!小桃……”
令狐团圆到底赶在应淑妃落掌之前,替桃夭接下了。
西日玄浩没能捉住她,眼瞅着她斜插进去,然后被打飞出来。他手撑着她未提去的佩剑,站起身来,冷冷地问她道:“还能动吗?”
令狐团圆勉强爬起来,她比他率先恢复体力,只因她的照旷心法强于他。可惜她接了应淑妃一掌后,再运照旷也提不起劲了。
桃夭凝眉,令狐团圆的两番出手相救,是她所不解的。如果因为十一月的缘故,那么先前令狐团圆已经尽力了。何况应淑妃对她也包藏祸心,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还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
应淑妃冷笑一声,“自不量力!”
眼见应淑妃又要拍桃夭,令狐团圆急中生智道:“慢着!”
应淑妃不理她,她继续提声道:“今儿你拍死桃夭,明儿你的宝贝儿子就会被人拍死!”
“谁敢对我儿动手?”应淑妃停了手。
令狐团圆干笑道:“自是有人。”
应淑妃识破了她的缓兵之计,手又继续拍下。
“蠢妇!”
应淑妃生平最嫉恨被人骂蠢,她胸腔里似有火被点燃,随着令狐团圆的话语而怒火中烧。
“原先我不信的,今儿才知你真的很蠢!”
西日玄浩胸膛里也似着了火,浑球蠢得无药可救,桃夭的死活干她屁事!但西日玄浩忽然冷静了下来,浑球没有犯傻,相反她聪明得很。
西日玄浩生平第一次对万福语出不敬,他扬声喝道:“万福!你给本王滚出来!”
应淑妃的掌极不情愿地握成了拳,再缩回去。有万福在此,她一个人都动不了。
万福悄然出现在木屋顶上,应淑妃的气场即逝于风中。十一月松了口气,死里逃生的桃夭方淌下汗来。只有万福暗道一声“可惜”,他就是想借应淑妃之手除去桃夭,却被令狐团圆坏了事。
令狐团圆使劲挑衅应淑妃,转移她的仇恨,就是断定万福正在此地。宫廷后妃对女官痛下杀手,如此恶性的事件,身为大内总管的万福岂能不知?
万福灰黑衣袖一挥,木屋前骤然刮起一阵强风,吹开了无色无味的迷毒,同时也将令狐团圆的香囊药粉吹散。冯尚宫首先嗅到了药味,她稍微活动了下腿脚,便立即匍匐下身,抓紧了地面。万福的风太大了。
风场中,十一月抓稳了桃夭,失力的令狐团圆却被风卷起,西日玄浩一手捞住了她,一手紧握扎地的佩剑。只有应淑妃毫不受影响,冷眼瞧着远处她的两个侍女被风卷走,撞到清华汤的外墙上,然后摔落在地。
风停之后,令狐团圆双手抓着西日玄浩的一条胳膊,看见了急赶而至的雍帝。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便晕了过去。无论是剑斗冯尚宫还是激怒应淑妃,她都用尽了心力,现在的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雍帝不发一语,目不斜视,望着梁王手里昏睡的令狐团圆。他之所以默许无缺和玄浩两人陪同令狐团圆,就是担忧宫廷中的应淑妃脑子又进水了。还好,小团圆没事,只是面上擦伤了,双手脏兮兮地抓着玄浩……
桃夭于泪眼模糊中听到雍帝冰冷的话语,“你到九华宫去学几年礼仪!”可是直到离开,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同样被雍帝遗忘的还有应淑妃,不过她不在乎。她只盯着手抱令狐团圆的梁王,梁王随雍帝一同离去。西日玄浩,才是她两个儿子——沛王和秦王的最大对手。
应淑妃对匍匐在地的桃夭再无兴趣,雍帝打发桃夭去九华宫,就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九华宫不仅是才人的冷宫,更是女官的冷殿。九华宫里正六品的金尚仪,她的那套礼仪规程连应淑妃都烦。
应淑妃携冯尚宫走后,桃夭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先是轻微的战栗,而后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到最后竟剧烈地震颤,身子像弓一样反拧,若非十一月在旁,只怕她早就满地打滚了。十一月无奈,只得拍晕了她。他看得出她病了,而且病得还很重。其实几年前她就病了,只是她的病并非寻常药可治。
“她服毒日久,毒素渗透血脉骨髓,这本不致命。可是她积忧多年,心防极其脆弱,情绪容易激动,却是心病。两者并发,所以就病倒了。迷毒有什么效用什么危害,她自己清楚得很。她真正的病不在那上面,而是在心上。她需要有人开解,更需要有人关心。”这是潘怡和的诊断,最后老太医叹道,“如果换一个人,可能连话都不用说……就能不药而愈。”
桃夭熟睡的样子,静美无一丝邪魅。
令狐团圆醒来后跑出寝室,诧异地看见两个素来不对眼的人竟在对弈。她与所有伺候的宫女一样无声地注视着,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
红衣的少年如火,玄衣的梁王似冰,两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冷锋凌厉,偏生气质还能糅合在一起,勾画出揪人心目的魅力。就好像两把不该并存的利器,偏生两两相望了,叫人提心吊胆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一栖双雄,正红与玄黑,两种同样绝对的颜色,两位同样分量的年轻男子,令令狐团圆恍生错觉。眼前的画面仿佛在梦境深处,仿佛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令狐团圆按了按额旁太阳穴,这怎么可能?
两人不约而同地弃子。
适时,宦官们捧着雍帝新赐之物而来。暖雪灯、芳年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各十套;蒙沂、月团、凤团极品茶叶各百斤;另有十箱新制华服、精美饰物无数。
令狐团圆觉得头更大了,她嘟囔了句:“我就是多睡了一会儿……”
无缺解释道:“要过年了。”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你是郡主!”
两人同时说了四字后各自一怔,他们的意思完全一样,只是表达各有偏重。雍帝送这些给令狐团圆,不光为了她好看体面,也是按着宫廷年前的规矩。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
无缺与西日玄浩均不想再与对方扯上关系,可世事往往与人的意愿背道而驰。两人一个往殿外走,一个步向令狐团圆,只听哗啦一声后,珠落声响清脆悦耳,他们中间的棋盘不知是哪个人,还是两人同时碰翻了。
桃夭在睡梦中弹出了绝世的好琴,琴声玎玲,琴声铿锵,琴声激越。
一路血杀,一身冤孽,一世迷茫,那抚琴的幼女心中早有一曲绝世断肠。她怀抱凤尾琴,身处九重宫阙,仿佛一枚微乎其微的棋子,行走于以宫殿框格的棋盘上。
宫殿震塌、城墙崩溃,迅速蜕变为少女的琴师弹着琴,仿佛在说一个预言。充斥绝望惊恐和屠戮的琴声,桃夭却听得很舒服,或许梦醒之后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梦中,桃夭确信,其实她什么都不想要。在废墟之上,琴师倾情演绎,那一截截如刀的乐章颠覆了棋盘,她什么都不想要……
潘微之步入阆夕宫,在殿堂前温和地问道:“可以走了吗?”
西日玄浩放缓了步伐,与一袭白衣的潘微之擦肩而过,后者向他微微颔首,他却冷冷地回敬了一眼。
令狐团圆从西日玄浩的那一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神采,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就是在此时此地,就是在这三人同时出现的殿宇里,不知隐伏多少年的乐章忽然颤动着响了起来。远比令狐团圆敏锐的无缺仰起了头。雕梁画栋之中徘徊的音律,仿佛能穿越碧瓦朱甍,穿透贝阙珠宫,射向幽暗的天际。
无缺是不信余音绕梁或余音袅袅之说的,可如今他亲身经历,由不得他不信。叶凤瑶不死的琴音回荡于大杲皇宫,叶氏无休的命运早已流入西日皇族的血脉。命耶?天意耶?
西日玄浩与潘微之错开三步距离,也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打量殿中每一个人,最后凤目停留在令狐团圆身上。好端端的一个阆夕宫为何重修?为何她住了不多久就出怪事?
西日玄浩半点儿不想是他自己负气在先,踢坏了阆夕宫的栏杆,但殿堂中的乐声却嘲弄了他。沉闷的旋律犹如推倒宫墙,又似瓦裂玉碎。片刻后,西日玄浩的脸色黑了,乐声很像他当日一脚一脚踢落栏杆的声音。
潘微之也听到了,与不谙乐音的梁王不同,玉公子能听出是琴曲,曲调接近名曲《将军令》和《京都遗恨》,曲音似是而非,犹在两者之上。
潘微之既无所谓鬼神之说,也不较真因果缘孽,他只是单纯地觉着乐音很特别,动听之外还透着铮铮的骨气。在琴声悄然湮没前,玉公子出神地笑了。可不是吗,这琴音像极了令狐团圆的性子,道不出哪里好,就是听着格外爽利。真要用“京都遗恨”比喻那乐音,反倒诋毁了它,而怆然别歌,与剑心通明的令狐团圆也相去甚远。
令狐团圆侧耳聆听,直到再听不见乐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叹声充斥殿堂。阆夕宫的宫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适才的奇音。
一年长宫女说的话吓煞边上两人,“十七八年前有个琴师就在阆夕宫投水自尽,刚才的琴声一定是那女琴师的鬼魂弹的!”
令狐团圆转头面向无缺,她的兄长低低地道:“她游出了阆风湖,从此再没有回来。”
令狐团圆觉得身子一冷,她的娘亲竟是从阆夕宫逃跑的。
无缺忽地莞尔,“每年从阆夕宫的阆风湖逃出宫廷的人何止一二,简直成千上万。”
令狐团圆疑惑地注视着他。
“叶子啊!一叶知秋,冬季到来之前,叶子们都会离开树枝,投入大地的怀抱,有的浪漫些,奔水去了,而后随波逐流。”
令狐团圆一点儿不觉得好笑。他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得太清楚了,可是他却不说,即便说了也不与她说个清楚,所以令狐团圆叹道:“三哥,你累了!过完年,得好好休息一阵了!”
无缺一怔,她已经不怨他不提叶凤瑶的事,反倒体恤起他来。
西日玄浩远远地冷哼一声,无缺回过神来,朗声笑道:“梁王殿下停步!今晚我们能齐聚阆夕宫一闻奇音,实属有缘。”
令狐团圆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不如留下,与我们一道……一道……”
潘微之温和地对西日玄浩道:“把酒言笑,共醉今宵。”
西日玄浩心中一动,似乎留下来吃壶热酒也无甚坏处。
昌华别院,香雾缭绕之中,雍帝倚在榻上,闭目怀抱着凤尾琴,心不在焉地听着隐卫禀告。阆夕宫不早不晚,于年关前惊现了琴音绕梁。
代替十一月面圣呈情的隐卫一直有些紧张,说到后来竟结巴起来,“他们吃吃了些……酒就到房顶上了。”
雍帝轻声一笑,“朕就那么叫你畏惧?”
“不不……不是的……没有……”隐卫直挺挺地倒下。
雍帝眯开一条眼线,深沉的眸子里竟似流动着琥珀的金光。他缓缓地收回手,放回到凤尾琴上,对身边的宦官道:“明儿叫十一月亲自来!”
宦官们拖走了地上的尸体。
雍帝继续幽思。十一月弹了那么多年的琴,竟比冯尚宫更早冲破武圣的屏障,这无法不叫人感叹。作为“七月”里的十一月,实际是个笑话。楚长卿想要建立一支宫廷的隐卫部队,可十一月呢?他窝窝囊囊的,这么多年毫无建树,手下的侍卫还不如万福带出的宦官。
死人拖出去,宦官小包子就走了进来。他接着隐卫没说完的话道:“郡主说殿堂香太熏,卫尉说酒吃多了,御医说吹吹风,殿下什么都没说,却第一个走了出来。”
雍帝听着有趣,示意他走近说,小包子叩首谢恩,便真的走到榻旁说了,“在殿门前,郡主指着月亮与殿下说,它认识你,一定被你打过,看到你就躲到云后面去了!殿下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郡主胳膊,说道,胡扯!跟我上去看个仔细!”小包子模仿令狐团圆与梁王的语调,学两人说话学得惟妙惟肖,雍帝不禁睁开了双目。
“殿下拉着郡主上了殿顶,郡主喊,放开我!放开我!殿下却半空中撒手,郡主当然没摔下来,她轻功好着呢,再说卫尉就在她脚下。她足尖一点卫尉肩头,蹿上了殿顶。四人全上去后,便坐那上头吹夜风吃凉酒了……”
雍帝摆摆手,下面不用听了,小包子也说不出东西了,四个小混蛋上屋顶就是不想叫人听他们说话。
万福伫立于阆夕宫蜿蜒的栏杆尽头,一眨不眨地盯望殿上四人。他没有听到之前的殿内琴音,但他亲眼目睹了远比琴音更震撼的征兆。
令狐团圆一觉醒来后换了青袍;令狐无缺到阆夕宫,卸了官袍着了红衣;西日玄浩在宫廷中从不穿第二种色调的衣裳;而潘微之素来一身白衣银装。四人磨蹭了一会儿分别坐下,可落在万福眼底,却是越来越不对劲。
时值严冬寒夜,阆夕宫上毫无应景之气。夜色清朗星河璀璨,云月相逐风过千里,喷薄欲出蜚英腾茂之相。龙眉凤目的梁王,优雅神秘的优渥,温润如玉的潘郎,还有那钟灵毓秀的少女,构成一幅令万福惊骇的画面——这是阆夕宫的风水,亦可能是大杲宫廷的风水,更可能是……
万福擦了擦眼睛,会些玄术的他没有看错,这确实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位相。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令狐团圆居然会是东方青龙?
只见青袍少女起身举杯,遥对明月似痴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
“水国南越夜有霜,月寒宫廷共苍苍。作词我不擅长,我只知,这一年过去后,我便真正大了一岁。”令狐团圆用力抛了酒杯,杯子远远飞砸在冰封的阆风湖上,冰屑溅起。管什么纷扰争斗,管什么虚情假意,她只想凭着自己一腔热血行事,按自己喜好的方式成长。
她展开双臂,闭目感受扑面的寒风和月光。同一时刻,生怕她跌落的两人左右捉了她的一只脚。潘微之惊诧地看到无缺与梁王对峙,他两人虽未言一字,但意思都写在了脸上。关于令狐团圆乃雍帝私生女的谣言,再次浮现在玉公子脑海。
令狐团圆被两人捉住,微微睁开眼睛,眯眼于皎皎素月,月中仙子,人间谪仙,终究如梦一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带里掏出一连串五颜六色的香囊,递给潘微之道:“麻烦你,帮我再装几个!”
潘微之双手接过。
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不知是谁,又为谁而发。
雍帝感叹道:“着令宫廷诸部,放宽郡主的出入,别盯得太紧了!”
小包子应声,又请示道:“郡主身边‘七月’的四位如何处置?”
雍帝道:“照旧。”“七月”的人宫里还嫌不多吗?那些属于楚长卿的归楚长卿,一个不许放入宫廷。
小包子退走,又来一执寝宦官。他手托呈放玉牒的盘子,跪伏在雍帝跟前。雍帝一手抚摩着怀里的凤尾琴,一手懒洋洋地晃了晃。宦官无声而退,雍帝的意思是一位妃嫔都不宣。
雍帝拨响一弦,仿佛嘲讽般地低语道:“世间事往往如此,属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万福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陛下。”
雍帝问:“看清楚了吗?”
万福点头。不知何故,他没有说那神鬼莫测、玄虚诡异的位相,只道:“依老奴看来,梁王殿下还是与令狐卫尉互不对眼,好在有潘御医还有郡主的调和,四人也算融洽。”
雍帝等他说完,又弄了几弦琴音,才问:“万福,你信她还活着吗?”
万福愕然。都死了十多年的人,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场,雍帝却因阆夕宫的琴音而再起疑心。
雍帝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抓紧了琴头。
深深了解他的万福转移了他的心思,“陛下,请恕老奴擅作主张,老奴真不想让桃夭继续活着。”
雍帝叹了声,他早知日间的事与万福脱不了干系,万福不想亲自动手,就怂恿了应淑妃那个蠢女人。
“小桃……终究是朕的女人。”雍帝依然不说出真正的理由。
万福无法理解,以西日雍的冷酷果决,怎么会对一个桃夭再三容忍呢?
雍帝被万福说烦了,丹凤眸光如刃,扫过万福的面后,宫廷总管沉默了。
望着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最贴心的手下,雍帝终于说了一句诚挚的话,道:“万福,你太了解朕,而这却是朕唯一不能与你、与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这句话也是雍帝对他的最高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大杲帝皇。万福只能推测,属意栽花花不发,雍帝栽培桃夭而不果,应是不甘心。
万福叹了一声,现在他也有秘密了。
其实令狐团圆提议上殿顶,只是讨厌无所不在的宫廷隐卫,并无贴己话与三人说。西日玄浩与她一样厌恶隐卫,所以第一个响应了。这两人上了殿顶,无缺与潘微之即便一百个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一道儿无聊。
在殿顶上,令狐团圆很快觉着无聊了。诚然,宫景极好,身边的人也好,可她心底压制多年的烦闷却无法言说。酒杯丢了,心飞了,然而两脚还扎在宫廷的殿瓦上。倘若娘亲真的在天有灵,为她演奏了一曲绕梁余音,那么她在地上、在心里的喊声,娘亲能否听到?
令狐团圆坐回殿脊上,她喊不出声。
一行四人坐成一排,可惜万福已经远离,没有看见这更神秘的一幕。
“哥……”沉默良久,令狐团圆幽幽地道,“我想娘了……”
西日玄浩已经坐不住了,却见无缺从衣袖里摸出一把仅手掌长的笛子。短笛看似有些年头,漆色剥脱,木纹老旧。这样的一把破笛,出现于一贯穷奢极欲的优渥公子身上,未免不可思议。
潘微之知晓无缺会笛,只是从不知他身上竟藏了这么一把笛子。
两人分坐令狐兄妹两侧,同时惊愕地看到令狐团圆抓紧了青色衣摆,无缺眼睑微垂,送笛唇边。
笛音,西日玄浩是听不出好坏的,但是无缺吹笛的模样却刻入了他的心坎。他凝神望着他,来自南越望舒的贵族少年,此刻不似少年,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艺人。月色朦胧了无缺清俊的面庞,夜色则弥远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
潘微之遗憾于无缺的短笛,音阶不全的旧笛,难为无缺能用它吹出乐曲来。
无缺一共用了三个音,长长短短并不悠扬的笛声就像孩童初学,可听在令狐团圆耳里,那就是她的心曲——娘啊,你听见了吗?我想你了!
无缺的笛曲吹开了猎猎的冬季夜风,仿佛带少女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三哥能吹笛子,我就不能?”
“为什么娘是琴师,我就不能学琴?”
“为什么……”
梨迦穆冷冷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不要难过,团圆,你想娘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吹笛子给你听。”
“团圆,我只能吹成这样了。”
“我想你娘一定很了不起,我学个笛子都那么费劲。团圆,你说你娘在天上会不会笑我呢?”
令狐团圆终于喊出了一声。她将双手展开成翅膀,对着挂满宝石的苍穹,只一声只一音,也只有天知道她在喊什么。
无缺安静地收起笛子,潘微之望着令狐团圆,西日玄浩起身,冷冷地道:“鬼哭狼嚎!”
曲终人散。
日子继续,仿佛没什么改变,可是改变早已发生,潜移默化于日子里。
过年是美好的,美好到令人觉得虚伪。过年叫令狐团圆明白,世间最可怕的还是人。潮水般的宴席,流水般的面孔,滔滔不绝的话语,以往在南越,何曾如此长久地喧闹过?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京,过年足足要大半个月。所以,图安静的令狐团圆躲进了宫廷。
天音剑已经回到了她手中。据潘微之说,桃花源她吃了上头的原因是她多心了,她虽能吃酒,但平日都不吃烈酒,烈酒多吃能不上头才怪。令狐团圆也没料到竟是她多疑了,可在宫廷里对着雍帝,她能不多疑吗?
久久凝望着冰蓝的天音剑,令狐团圆忽地偏剑,蓝盈盈的剑尖指向了帷幕后的小包子。哐当一声,小包子手中的托盘落地,茶水果点溅了一地。
令狐团圆屈一指头挠挠额头,小包子摸摸胸膛吐一句“吓死我了”,然后伏地收拾。
令狐团圆收剑,对小包子渐生无奈。小包子第一日来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他要替郡主多长几个心眼,结果这心眼全长令狐团圆背后了。
“我出去逛逛。”
小包子赶紧停下手中活计,紧张地道:“我的郡主啊……”
眼前哪里还有令狐团圆身影,小包子苦着脸丢下抹布,喊道:“来人啊!”
令狐团圆溜出了阆夕宫。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冬季尚未完全离去,春和景明已然初露端倪。令狐团圆走了不多远,便感到了宫廷隐卫的尾随。她不禁叹了一声,宫廷也是一样,最不缺的就是人,区别只在于距离。
储秀宫距离阆夕宫最近,令狐团圆晃了进去。当日三百秀女齐聚共舞的盛况已化为春风,吹拂着空荡荡的殿院。三百秀女之中,只出了一位查婕妤,余者尽数沦为宫女。
令狐团圆晃了出来,身后的隐卫便只剩下两人,当这两人看到郡主又去了九华宫,就彻底放下了心来。只要郡主不打搅雍帝,不去招惹应淑妃,她想干什么都随她。
两隐卫看看天色将暮,白日的轮值只剩最后的半个时辰,郡主径自步入了她曾住过的房舍,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一番私语后便又走了一人。
夕阳如血,染红了九华宫殿宇,橘红妖娆的朱瓦反射出惊心动魄的魅光。唯一留守的隐卫潜身幽暗中,忽然觉得眼皮直跳,这不是好兆头。可是他已不能离开九华宫,他若再走,就无人护卫郡主。
令狐团圆推开了房门,她曾与宋佚同住的寝室里,淡雅的香片味混着浓重的炭木味,直逼得她鼻子痒痒。摆了摆手,扇散烟雾,令狐团圆走入房间,不禁呆住了。
她曾睡过的床上现在躺着桃夭,昨日妖艳浪荡的美女,今时形销骨立。她面色青灰,双目无神,若非眼波里不时一闪一动着泪光,简直就是死尸一具。
“你怎么了?”令狐团圆上前问道。潘微之虽与她说起桃夭病了,但她却不知她病得如此厉害。
桃夭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茶壶,令狐团圆一摸,壶是凉的。
“不用热了,我吃冷的。”
令狐团圆听她声音沙哑,心生恻隐,取了一只杯子替她倒了杯茶,壶里水很少,也就一杯。桃夭拿起杯子,却又搁下,“你来做什么?看我死吗?”
令狐团圆被她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
“明远郡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儿,你还是早些回你的阆夕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