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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要再次见到她

第一列士兵手持木盾,半跪在最前方。第二列士兵搭箭在弦,蓄势待发。第三列士兵列队垂手持弓,随时准备补上。

拉玛拉着艾薇跑回了后面的军队,随着自己的队伍后撤,迅速地站在了弧形箭队的中央,他将艾薇丢回给身后的四名禁卫士兵,他们用力地拉着艾薇与冬,谨遵拉玛最初的指令,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的两旁。

就在这一刻,金色的队伍终于撕开了白色的防线,隶属太阳王国的伟大战士勇猛地冲向拉玛的士兵们。众人的脚步踏起漫天的黄沙,似乎可以隐隐感到拉美西斯站在身后高地之处冰冷的微笑。

艾薇眉头紧锁,浅灰色的眼里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来了,伟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到这里?

她深深地垂下头去,用最轻微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只有冬听到了她小声的祈祷“请你……活下去。”

拉玛从身后取下了自己的弓。深棕色的弓身优美而充满力量,弓尾两侧由黄金制成,嵌以一枚海水般深邃的蓝宝石。他从腿侧抽出一支箭,熟练地搭在弓上,稳稳地举起弓,将其拉至饱满。他身后的努比亚人随之拉弓至满,高高举起,仿佛要射落空中的太阳。

“如果……能够射落太阳,那么就可以看清世界了。”拉玛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放开了手指。

那一刻,千余利箭倏地一并飞至空中,撕破炙热的空气,在蔚蓝的空中划出了深黑而锐利的弧线,直直地飞向奔涌而来的埃及士兵。

艾薇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愿去看即将发生的事情。

直到今天,在开罗的博物馆里,仍然可以看到这样的泥塑。法老的军队包括皮肤较白的埃及人,还有皮肤较黑的努比亚人。埃及人手持短剑,健壮威猛;努比亚人身背弓箭,精干灵活。努比亚人强大的箭术使得多代法老将其以雇佣军的形式纳入自己的军队,助埃及获得战场的有利地位。

那么,当箭术精湛的努比亚人掌握了复杂而先进的队形变换并与埃及敌对而立时,又将出现怎样的场景呢?

漫天箭雨呼啸着,冰冷地射入手持短剑的埃及士兵体内,血液的流动被突入的硬物遏止,紧接着,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金色的队伍里陆续有人仆倒在地,然而没有得到法老的命令,士兵们对战友的死亡却宛若无视,只是努力地向前冲着。第一轮箭雨停止,却不待埃及人稍微松一口气,站在前排的弓箭手退到了第二排,换了另一排的士兵站到前面。又是一次满弓,黑色的箭雨仿佛死亡的咏叹调。

然而埃及士兵的步伐依旧未曾停止。就像埃及与努比亚边境的纷争从未停止。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埃及曾多次出兵对努比亚进行征讨。而那位年轻的法老,更是不满十岁时就随父亲出征努比亚,对其战斗的方式耳熟能详。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多是建立在残酷的牺牲之上。小规模的牺牲,才能换取更大的胜利。拉美西斯清楚面对努比亚人强大的弓箭队,唯一胜利的方式是什么。然而,现在奋不顾身、勇敢冲杀的是阿蒙军团,四大军团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而在这金色防线的后面,站立的竟然是他,万人之上的埃及法老!

艾薇弯下身去,紧紧地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莫名的恨意,为什么他要亲自来这里……她好害怕一个闪失,令她再次面对卡迭石之战时体验到的那种令全身凝结的彻骨绝望。她不是为此才历尽艰辛走到今天!

金色的士兵在攻势凌厉的箭雨中纷纷倒下,炙热的鲜血染红了金色的战衣,呼吸的声音渐渐弱去,湮没在未曾停止的阿蒙军团的脚步里。

眼看埃及一方的利剑就要碰触到不擅近身攻击的努比亚弓箭队,拉玛突然高声命令道:“长枪!”蹲在第一排的士兵从坚实木盾的后方骤然伸出了数支长枪,好似多枚巨刺,犀利地向前突伸出去。

即将接触的埃及士兵不及停步便被长枪狠狠刺倒。盾牌之后的箭队保持着凌厉的攻势,阻止后面的士兵冲上前来。然而踏着倒下士兵的尸体,更多的金色依然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他们高举颀长的宝剑,奋力地砍断长枪,逼近努比亚人,更近一步!

终于,坚实的白色壁垒被金色的潮水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纹,而紧接着,那道裂纹被不断扩大,努比亚军队竟被硬生生地切为了两半。拉玛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最后,他举起左手,很轻却很果断地一挥,努比亚人整齐地收起了弓箭,置于身后,从腿侧抽出了短刀。

这是努比亚人最后的挣扎,双方进入了近距离的肉搏。拉玛的战士受过良好的训练,虽然是弓箭手,使用短剑却也十分了得,即使在强大的阿蒙军团面前依然打得有板有眼,竟然就这样将手持长剑的埃及士兵挡在了那里。

而就在这一刻,在埃及军队背后的高地上突然掀起了漫天尘土。艾薇抬起头,淡金色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金色的沙砾中,数辆战车气势恢弘地向战场中央冲来,刚才位于高地的后侧,完全没有看到。战车,这才是埃及人擅长的作战方式,在最后一刻出现,在心理上不啻于将努比亚人彻底击溃。

伟大的法老稳稳地立于黄金战车的中央,他一身戎装,浮雕般完美的面容上隐隐显露出冰冷的微笑。那是绝对强者对弱者即将开始征服、夺取与杀戮的前奏。挥动刀剑,转瞬间,眼前一片猩红,所过之处留下深黑的血印。

“奈菲尔塔利!”拉玛喃喃地叫着,跑了过来,从看守艾薇的士兵手里接过她,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待在我的身边,你假冒公主,拉美西斯一定已经知道了。即使你是埃及人,也会被一刀杀死。”

“拉玛?”他解释得仓促,艾薇心中略带愧疚。明明是她欺骗了他,他却信以为真,在即将兵败如山倒之时依然挂念着她的安危。他果然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拉玛将艾薇藏在身后,抽出腰间的短剑,准备近身的肉搏。

“拉玛,你快跑吧。他不会放弃阿布·辛贝勒的!”艾薇在他身后大声地说,“他不会放弃阿布·辛贝勒,因为这里是埃及与努比亚的扼咽之地,控制了这里,就控制了埃及的南侧国门。而在这里将你全灭,也是为了给努比亚境内其他可能的反抗势力以警告。败势已成定局,你最好是尽快脱身,逃离这里!也许这样不够英勇,但是……莲还在等你呢。”

莲?

拉玛一愣,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笑脸。

淡淡的酒窝,黑色头发后樱红的发带。

如果她可以不再哭就好了。

那一秒,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原有的杀气,“这些白色的兄弟,就是我的手、我的脚,如果他们死去了,拉玛就相当于也死在了这里。”

但是……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埃及得到自己要进攻阿布·辛贝勒的消息,法老任一军团就可以轻易将他的武装力量碾碎吧?失败仿佛已成定局。阿布·辛贝勒,不过是一个边境堡垒,关于这里的攻守已是家常便饭。这次究竟是什么促使法老亲自率领阿蒙军队前来?行军如此迅速、攻势如此凌厉、作战如此不计代价!

为了……艾薇公主吗?

不对,如果他可以得知自己的用兵计划,他早就该知道,自己手里这位银发的少女,正是他处心积虑安排下的那名替身。难道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端倪吗?

他微微侧身,余光看到身后的银发少女。她迎着阳光,如瀑布般的银色发丝倾泻而下,落于腰间,映着天地间的光芒显出淡淡的金色;她微微颔首,银灰色的眼里隐隐映出了天空的颜色;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启,喃喃地述说着什么;她的背脊柔软而直挺,她的四肢纤细却仿佛有撑起天地的力量。

他想起她在桥上果断地跑回来砍断绳索;他想起她毫不惧怕自己的威胁,在生死之间保护同行的少年;他想起她出发前对莲所说的话,字字明晰,将局势利害轻描淡写地清晰述明。她说她是公主的侍者,她说她只是恰好与公主有同样的发色……

猛地,拉玛恼怒地转过身去,拉住艾薇的头发,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前。

拉玛心中一片混乱,被欺骗、被蒙蔽、被伤害的感觉涌上心头,转瞬间五味杂陈。

“你就是艾薇公主!”

“我……”艾薇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拉玛右手迅速地抽出腰间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架在了艾薇的脖子上。他大声地、绝望地又一次叫道:“你……就是艾薇公主!”

埃及的战车冲进了白色的努比亚军队。拉玛处心积虑筹划、培育了数年的英勇战士,就像破碎的玩偶被阿蒙军团的战车轧倒、碾碎。

拉玛的双手微微颤抖,黑色的剑身些许侵入了白皙的肌肤,鲜红的血丝点点洇出。

“对不起……”艾薇轻轻地说。

“我不要你的道歉!”拉玛怒吼一声。他不要她的道歉,他的手足死在了这里,他的野心死在了这里,他的梦想……也一并死在了这里。他还有什么存活的意义呢?

那就彻底变成修罗吧!

他用力地拉着艾薇,站到一处相对来说较容易被注意到的高地之上,将她推到自己的面前,让她娇小的身体正面对着阿蒙军团直冲而下的战车。

“拉美西斯!你若不停下,我就要她的性命!”拉玛大声叫着,如此数声。

不知是他的声音极为洪亮,还是因为他已经架起艾薇步步向前,在战场另一侧的拉美西斯,竟奇迹般地停止挥动手中的宝剑,看向这里。

拉玛眼中略微涌起了鲜红的血气。他从高地缓缓走下来,架着艾薇,就这样走入了战场,双方指挥官古怪的举动竟使战场以他经过的途径为线,停止了肉搏。那份静止迅速地向两边扩散,厮杀的声音渐渐停止,只剩下血腥的气味如此浓烈,直扑鼻腔。因为艾薇,埃及的士兵竟不敢对他动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纷杂的战场间走过,一直走到拉美西斯恢弘华丽的战车前。

深黑的剑浅浅地埋入艾薇细嫩的脖颈,拉玛仰首,看向战车上高不可及的拉美西斯。

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垂下,没有表情地扫过艾薇,随即停在了拉玛的脸上,拉美西斯一言不发地看着拉玛。

二人静立,时间宛若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拉美西斯轻描淡写地开口:“古实的国王本想把艾薇公主指配给你。”

艾薇闻言,心头一震。

原来,身后的人,是古实的王子吗?

难怪他说……背叛身上的血液。举起旗帜反抗埃及,不仅面临着强大的太阳王国,也是背叛了自己臣服于埃及苟活的父王的意思啊!

拉玛横眉,手中却不由得微微松了力气,“我早已与古实王室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把艾薇公主还给你。但我要你的士兵卸去武装,让我与剩余的兄弟们平安脱身!”

“古实的王子竟沦落至此,真叫我十分心痛。”拉美西斯轻轻地说着,几近透明的眸子飞快地扫过艾薇颈部狰狞的血痕,深色的瞳孔倏地一紧,随即他闭上眼睛。

拉美西斯心底隐隐泛起如利刃翻搅一般的沉痛。不行,他是埃及的王,他还不可以……

他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沉静。

“没有人可以左右阿蒙军团的胜利。”他故意停顿,不去看艾薇面孔上难以掩饰的丝丝绝望。

再等一下,只要一下。他已决定,从此,他发誓不会让她再受伤害。

“我想到了另一个解决方法。”拉美西斯冰冷地看着不远处静止的战局。

“什么?”拉玛警戒地退后一步。

垂首,他轻轻地说:“你宣誓对埃及忠诚,跟我回埃及。我便饶了你的兄弟不死。”

拉玛轻蔑地一笑,刚想反驳,拉美西斯的下一句话不紧不慢地跟上,“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难道你想看到所有人都被碾成碎末?”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战车之前站立的拉玛。他视艾薇若无物,只淡淡地打量着拉玛,仿佛毫不在意他的回答。

“现在,放下你的宝剑,跪在我的战车之前,对埃及宣誓忠诚至少,我可以许诺保留你手下的战士们今日的生命。”

艾薇感到拉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宝剑在她的颈口轻轻晃动,使得她感到火灼般的疼痛。然而什么也比不上他对她的不屑一顾更加令人难过。不如就这样死去……不如痛快地死去,或许她就可以释怀了。

拉玛犹豫了很久,这对艾薇而言,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之后,猛地,她感到颈前一松,后背被重重一推,她一个趔趄向前跌去。

身后扑通一声,年轻的努比亚王子单膝着地跪在了埃及法老的战车之前。拉玛久久沉默,屈辱聚集在他的喉头,他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他能够感受到身后千余名白衣的努比亚战士的目光,他对不起他们,他对不起自己的信念!

悲切冲刷着他的理智,思考的路径渐渐变得模糊。他久久没有言语。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数年来处心积虑的一切努力!

他抬起眼来,但目光竟就此凝结。

代替你心中爱的人,代替那名为保护你而死的人。

让我叫你薇,从此以后,我愿穷我之力,爱你、保护你。

艾薇倒在黄金战车之前的沙地上,只觉得脖子像要燃烧起来般灼痛。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白皙的手心不出意料地是一片猩红色的黏稠液体。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的光线被高大的身影挡住,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竟是拉美西斯俊美的脸庞。

他已经走下战车,略带迷茫、略带焦急、略带心痛,他站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垂首,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有一秒,他轻轻地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双手,如此温柔,轻轻地扣住她的肩膀,好像她对于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

他的双眸,如此透彻,缓缓地滑过她的面孔,隐隐看到炙热的情感藏于冷漠的外壳下,翻滚沸腾。

他的声音,如此动听,好像从远处飘来的天籁之音,述说着她等了好久,似乎等了一生的话语。

她只听得到那一句话:“从今以后,让我叫你‘薇’……好吗?”

那一句淡淡的话,背后包含了多少信息?

代替你心中爱的人,代替那名为保护你而死的人。

让我叫你薇,从此以后,我愿穷我之力,爱你、保护你。

“我们那里的求婚,是要单膝跪地的哦……”

那些甜蜜得令人想要哭泣的往事,真的全部不记得了吗?

……或许记得吧?

幸福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像望不到头的翡翠汪洋,转瞬间要弥漫她的头顶,浸得她浑身冰凉。或许是因为泪水弥漫了眼眶,为什么她会看到他的身后,莲正紧紧握着短剑,向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全神贯注的他猛然刺来?

那……不是错觉吧!

她的视线凝滞在身后那袭白衣的少女稚嫩的脸上带着悲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短剑,哽咽地叫着:“拉玛,请不要放弃你的荣誉”

她明明被留在了营地的……难道埃及的军队找到了她,然后因为她是埃及人,又是朵的女儿,就被拉美西斯带在了身边吗?那现在,她手持短剑是在做什么?她嘴里喊叫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只那一秒,从艾薇的表情里,从拉玛的表情里,拉美西斯看到了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毫不犹豫地,他俯身向前,伸开双手,想将艾薇揽进自己的怀里。

弥天大雾终于在这一刻猛地散开,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地了解自己的情感。

妹妹也好,异族也罢。

这一刻他不是帝王,亦不是人神之中保。

作为一个男人,他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这一刻,零散的记忆划破纷乱的画面冲入了她的脑海。

在一个并不久远的梦里,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站在那里,四肢仿佛被紧紧地束缚。

不管她是多么想要叫喊,多么想要移动,但是她的身体却好像被千斤巨石压迫着,无法动弹半分。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看着在那电光石火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一支箭划破尚带余热的空气,呼啸着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射进了他的身体,狠狠地穿透了那具年轻而结实的身体。

他猛地一倾,胸膛喷溅出来点点鲜血,落在她的脸上,那腥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只有那灼热的感觉,如同锋利的针刺痛着她的肌肤。

浓烈的血腥如此熟悉。

温热的触感如此冰冷。

她好像突然想起,她回到这里,就是为了不再见到这个场景,就是为了不再见到这可怖的梦境……

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聚集,她用尽全力躲过他的怀抱,这具虚弱的身体从未如此矫捷地将她带到了他的身后。

那一刻,她看到莲的表情凝滞在那里。但那无助的少女已经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那把漆黑的短剑已经插入了她娇小的身体……

异物进入了自己的血流,顺应自然的身体机能被突兀地打断。

四肢来不及感到冰冷便失去了知觉,银色的长发在天空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随即她的头便重重地垂下了……啊,那把短剑刺入了她的左胸。

那是心脏的位置。

眼前的世界呈现出一片异样的深红,天地都在不住地晃动。

看到莲慌乱的脸,感到拉玛不知所措的视线……

那名茫然站立在自己旁边的男子,是谁呢?

他在看着自己,淡淡的琥珀色双眸几近透明,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

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骤然褪去应有的颜色。

纷乱的场景中,只看到俊美的少年孤独地立于王座之前。

金色的发饰横亘额前,琥珀色的双眸淡漠冷静。鲜血喷溅在他白色的长衣上,他手握刻有王家纹章的宝剑,年轻的声音果断地说出处决朝中重臣的种种指令。但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只剩下两句淡淡的话未经过耳膜,直接传入了她的脑海

“你问母亲给我的名字吗?……比非图。”

“奈菲尔塔利?美丽的名字。”

那便是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话语吗?

真好……

真好。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还活着,也是真实的。

“比非图……”

已经分不清最后一个简单的音节究竟是否来自她。

深红渐渐地变为沉沉的黑暗。

耳边渐渐听不到声音了,或者可以听到声音。

好像是水珠滴答滴答,又好像是脚步声,又好像是金属的器具碰触托盘的声音……

心中闪出一个唯一却清晰的念头,对不起……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了……

随即模糊地,消失不见了……

却原来,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竟然傻到没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无可救药地吸引,还硬要将她一次次推离。

“奈菲尔塔利!”

拉玛不顾一切地想跑上前来,却被一旁赶来的埃及士兵紧紧地禁锢在一旁。他只得用力地挣扎,嘴里却无法控制地喊着:“奈菲尔塔利!奈菲尔塔利!”

莲愣在一边,染满鲜血的双手无助地抓住自己的脸。她缓缓地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公主,我……我不是要……”

话语突然停止在那里,一只白皙的手猛地伸出来,冰冷而迅速地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低下头,洁白的长裙上并没有一滴血,但是腹部却伸出几只修长的手指。莲只觉得一阵恐怖从心底席卷而来,但是那惧怕还没有转为喉间的尖叫,她已经像破布被甩在了一旁,那一刻,鲜血泉涌般喷出身体,将金色的沙地染成狰狞的黑色。

下一秒,那只手犀利地放在了拉玛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好似铁质的利器,轻轻划过拉玛的脖子,留下一道干净的血痕。

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沾染着赤红的鲜血,浅棕色的短发随着炙热的风轻轻地扬起。

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没有起伏,“留不留?”

拉玛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这名一直跟随在奈菲尔塔利左右、性格懦弱、胆小的少年,是拉美西斯二世安插在他身边的又一枚棋子。

想起在路上从空中掉落的鹰,想起他出乎意料的力量,果然,一切都是这名少年传达给埃及王的!这干净利落的身手,这以指代剑的技法,这冰冷残酷的手段,对了,他不是叫做冬吗?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他真的就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冬·柯尔特呢!

柯尔特并非姓氏,却为代称,用以特指埃及王室特有的暗杀队伍里最高级别的杀手。

在历代柯尔特里,冬·柯尔特的名字更是众人皆知。

神秘的杀手,只数月便获得法老的信任,归入暗杀队伍。他的行踪神出鬼没,出手干净利落,其如同杀人机器一般的冷酷使得他在短短的一年里就获得了一直虚位以待的柯尔特的称号。

此后,拉美西斯竟让冬由后台慢慢走入光线之下,开始逐渐处理一些身边的事务。这是在埃及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然而,由于时间尚短,加上冬是个相对常见的名字,因此除了拉美西斯的机要重臣与相关人士,旁人很难猜到,这名外族的少年竟在权力中枢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此战,拉美西斯早已为拉玛布下天罗地网,他自以为自己可以射落太阳,却始终是被那惊人的光辉迷乱了双眼,失去了心智!

就连……他缓缓地侧过头去,看向一旁安静地倒在那里的莲。可怜的莲,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样……停止了呼吸。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拉美西斯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双淡琥珀色眸子里失去了日常敏锐的光芒。他喃喃地说,好似在问拉玛,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奈菲尔塔利……是谁?”

拉玛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缓缓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沙地上,静静躺在血泊里的艾薇,说不出话。

奈菲尔塔利。

是……艾薇告诉他的名字。

假的名字,假的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以为他骗过了所有人,但真正被骗的,却只是他自己!

“我在问你,”拉美西斯不由得对着拉玛低吼,“奈菲尔塔利是谁!”

拉玛依旧不语。

拉美西斯猛地抽出腰间的宝剑,狠狠地摔插入面前的沙地,“歼灭古实军队,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不远处僵持的士兵如梦初醒,但在拉玛被牢牢控制的情况下,古实一方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战场上不出意料地呈现出一面倒的形势。拉玛被冬钳制,竟是分毫都动弹不得。恼怒、愤恨聚集在他的面孔上,饱满的额头凸起些许明显的青筋。

拉美西斯来到躺在沙地上的艾薇面前,屈起一膝,半跪在她面前。

精致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

她长长的发丝在阳光的映射和黄沙的反衬下显出淡淡的金色。

她的嘴角轻轻地掀起,好似在淡淡地微笑,那是他梦中见过的微笑,略带哀伤的微笑。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碰触着她尚带余温的肌肤,修长结实的手指缓缓地滑过她温润姣好的脸庞。

拉美西斯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她飞速旋转的身体,白皙的手臂伸向天空,好似化为一朵洁白的莲花。

奈菲尔塔利。

奈菲尔塔利。

他喃喃地说着,脑海里犹如万马奔腾,随即又渐渐静止。眼眶里热热的,却什么都没有。

只能看到,她淡淡的微笑,水蓝色的眼睛带着无比清澈的光芒,浅金色的发丝轻轻拨动他的心。

她对他说,她叫做奈菲尔塔利。她对他说,她来自未来她与他的相遇,将发生在那个梦之后的未来。奈菲尔塔利,一个寻常却美丽的名字。自从有了这个名字,他仿佛就无法再相信他见到她的事情仅仅是一片虚幻的梦境,自从有了那句未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期待,期待有一天真正地见到她。

于是,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在等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等,就是十年。

他迷茫,他憎恶,为何她亲口承诺的约定始终无法兑现?却原来,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竟然傻到没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无可救药地吸引,还硬要将她一次次推离。

记忆的碎片零散地化去,眼前狰狞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

血泊里娇小的身体到底是谁的?

苍白凝结的笑容究竟是谁的?

是艾薇,他厌恶至极的妹妹。但是,在过去的未来,她是唯一打破他心中坚硬外壳、吸引他所有热情所有爱意的真实存在。银发的艾薇,金发的奈菲尔塔利。

过去的未来,就是现在。

眼前的艾薇,就是奈菲尔塔利。

他弯下身体,将那正在慢慢变冷的身体抱起,热烈而深切地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无意识地说着,双臂用力地抱着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我是埃及的王,这片光明之土地唯一的统治者。你在我的领土里,不管你要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么,即使你死,你也要得到我的应允!阿蒙神、欧西里斯神、哈比女神!请求你执行神的戒律,助我留下我怀中的人,我的爱人,我拉美西斯的人……”

嘶哑的声音混杂着难以明述的哀伤,最后成为融入呼吸的淡淡呢喃。

很久。

太阳渐渐隐入了地平线,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悲壮的深红,无情的河水冲刷着纷乱的两岸。战士的呼吸逐一消失,兵戈的声音渐渐远去。

战场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金色的洪水漫溢在眼前的山地。微冷的风卷走了浓烈的血腥,流淌的鲜血浸湿了干涸的大地。又一次恢弘的胜利,压倒性的征服仿佛将战场用热血煮沸,而怀中的躯体却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冷,不管如何温暖,依然毫无反应。

“陛下,”冬单膝跪地,稳稳地跪在他的身后,恭敬却冰冷地汇报,“古实军只余王子拉玛一人。”

拉美西斯垂着头,看着怀中惨白的少女,年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辨的嘶哑,“带回去吧……可以收兵了。”

少年一躬身,却没有立即行动,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突然,他又开口:“陛下,冬要向您告辞。”

拉美西斯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甚至无暇去考虑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冬却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移动,深胡桃色的眼睛不舍地凝望着拉美西斯怀中娇小公主的身体,久久不愿移动。直到拉美西斯感到他的视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才快速地一点头,利落地起身,再也不说话,步伐干脆地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大步走去。一袭白衣,缓缓融入了灰蓝的夜色里。

拉美西斯抱着艾薇,站了起来。

阿蒙军团已经开始收队,金色的旗帜在渐暗的天色里慢慢隐去了原有的光芒。

不顾禁卫兵的担忧,他径自缓缓地走着,好像没有意识地向前走着,双脚踏在渐渐散去余热的沙里,却好像落在一片虚无之上。双手只是用力地抱着她,只有她的重量带给他真实的触感。再也不去看任何其他的人和物,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他宁愿相信时间不再流动,他宁愿相信自己停留在命运分岔的那一点过去,她还活着的那一点过去。

回到那一点,拯救她,让她留在他的身旁!

脑海里一片混乱,突然,一句被丢在某个角落的话语猛地划过心头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着这个秘密真正的荷鲁斯之眼,力量异常强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去往任何时间,去往任何地方。

琥珀色的眸子倏地收紧,他停止了漫无目的的前进。

拉美西斯稍稍俯身,温暖的气息微微拂过艾薇冰冷的脸庞。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可能睁开,那副精致的笑容还会为他展开,希望仿佛微小的火星,投入早已化为灰烬的木炭里,燃起灼人心肺的烈火。心里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翻天覆地的狂喜,他的双臂竟微微颤抖,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

“薇,稍稍等我一下……”

心里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下一步的计划,这份意念如此坚决,即使是阿努比斯神,也无法将它沉于永恒的黑暗。

他定会找到荷鲁斯之眼,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遥远的地平线隐隐透出了忧郁的深蓝,夜晚第一颗明星正在空中努力地燃着。

冬独自一人走在漫漫黄沙之上,孤单的足迹画出一条寂寞的弧线。不知走了多远,回头已经看不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他这才默默垂首,小心地从胸前拉出一条极精细的金线,将里面挂着的一颗犹如鲜血般深邃的红宝石用力地握在手里。

冬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手上、身上、脸上沾着几乎发黑的血迹。他习惯的腥味,他习惯的肮脏。

手指穿透别人的感觉,本应如此熟悉,可今日他竟觉得从内至外有种想要呕吐的痛苦。一直以来,为了心中的那个“夙愿”,他机械地、简单地活着,从未考虑过今天丢掉这条性命会怎样,明天起应该做什么。

寻找一个珍视的人,并向另一个人复仇。

这样单纯的目的,支配着他全部的人生。就像一根纤细却坚实的线,在一片厚重的黑暗里,闪着微弱却纯净的光芒。若是没有这根线,他的人生,早从那一天起就终结了吧……

艾薇睁开眼,宝石还是静静地躺在手掌中央。

荷鲁斯之眼,她一直在寻找的荷鲁斯之眼。她不会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苦苦追寻的秘宝,一直都被安静地挂在她身旁的少年身上。但是谁又会想到,在这个奇特的时代,竟会有两枚荷鲁斯之眼同时并存呢?

嘴角微微绽开苦笑,她或许永远都猜不到吧。若不是为了她,他又怎会利用荷鲁斯之眼,违反诸神之戒律,扭曲时空之力量,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寻找着她?

手上沾染的血污、身上背负的罪孽,或许就是对他违逆时空法则最好的惩罚。那么,既然自己已经如此污秽,为了能够见到真正的她,再多一次时间的旅行,又有何妨?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白皙精致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倏地变得清晰,手中的宝石猛地发出剧烈的热力,发出好像要将他吞噬的金色光芒。时间只在他身上成倍地快速地流动,脑海中闪过数个零散的画面,斑斓的色彩猛地冲进他的世界,渲染得眼前一片朦胧。

他看到在荷花池里的她、驳斥迂腐官员的她、奋不顾身帮助外国小孩的她、假扮少年飞镖技艺惊四座的她、面对拉玛尽力保护的她……爱着拉美西斯的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她的眼里带着那样深刻而脆弱的感情,好像随时都会被激发崩溃,却岌岌可危地被一面看不到的透明晶盖笼罩那就是她一直以来小心地隐藏着的一个巨大的秘密。

所幸,知道她秘密的人,是他。

无尽的光芒笼罩了他的身体,欣喜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荷鲁斯之眼,可以用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将人带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牢牢追寻思绪里的容貌,他便会被带到相应的地点。胸前的宝石之所以会有反应,正是说明,这条金色的光芒之路将把他牵引至她那里。

那个她,有着纯净的金色直发、水蓝的透彻双眼。

她,还活着!一定,活在她提起过的三千年后遥远的未来,以她真实的面貌绽放着如阳光般耀眼的微笑。

记忆被轧成细碎的粉末,随后又重新排列组合起来。零散而繁杂的片段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不管花多少时间,他要再次见到她,见到那位真正的“艾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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