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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的意图

阿纳绯蒂侧着头,自然而然地微笑,“当然了,陛下那么爱您,所有人都知道。”

艾薇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阿纳绯蒂却以为自己说动了艾薇,就更加兴奋地讲了下去。于是,在不安中,艾薇了解到了更多的情况。

拉美西斯将她与外界的全部信息隔离了开来。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作为法老的宠妃的绰号已经传遍了上下埃及。从一个备受唾弃的侧室而生的王家公主,变为了古实之战大功之人。随即在埃及与赫梯的交易中,大家又一次知道了这位公主对于法老的意义。

而这一切还不够,原本就只有很少妃子的拉美西斯,竟然在起草与王后的离婚协议。这是自拉美西斯一世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原本大家还在猜测这位公主将会在法老的战略里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当每日勤劳处理公事的法老,将艾薇公主关进自己的寝宫放纵月余之后的现在,再没有人这样考虑这件事情了。他们不得不半信半疑地相信,法老被自己的妹妹冲昏了头脑,他宛若过去数千年出现过的很多离谱的昏君一般,只是沉溺于对她的迷恋,因此做出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决定。

在朝中,自然是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原本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的存在就是平衡守旧贵族与掌权重臣的最佳设计,没有人理解为什么法老不能像对待亚曼拉公主一样,仅仅是把艾薇当做一个侧室来对待,就连礼塔赫也不能赞同地站入了反对的一方。

毕竟,一位法老,可以迎娶很多个妻子,但是天下,却只有一个。

赫梯三年养精蓄锐已经是极限,如果埃及自身再因为这点小事而产生分歧,过去十数年来处心积虑的成果,就会眼看着付诸东流。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艾薇陷入了彻底的不知所措。

心中交织着对于拉美西斯情感的执著产生的无法控制的感激与极端的痛苦。

阿纳绯蒂走后,艾薇坐在床上发呆,眼睛睁得大大的,困意全无,而脑子里面却在隆隆作响。他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她却诸多顾虑,怀疑着、惧怕着。若真就如此,纵容地沉溺于他的爱意里,会怎样?历史改变又会怎样,时空消逝又会怎样?就算受到伤害,一生能够在一起一段时间,不也已经很好了吗?

但是……历史一直都是一个很执拗的存在。

艾薇不知道,如果自己打算逆其而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但她只是觉得,如果不试一次就放弃,只会让自己后悔。就算最后真的找不到好的理由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像母亲一样,自己把孩子养大。她决定好好地保护自己身体里的生命,暂时先瞒住拉美西斯,以免因为自己怀孕,导致他过于夸张的保护或更极端的内政措施,从而产生反效果。

她想,先等一等,再决定应该如何处理。

可生活就是如此,事情总是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继续发生下去。

在埃及,因为开放的民风,无论是在怀孕还是避孕方面的医术都很先进。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流产记录发生在公元前15世纪的埃及,在怀孕的初期,服用药物来堕胎,以最大可能地减少伤害。到达了拉美西斯的年代,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虽然在那个年代,古埃及的医术领先全球,但有的时候无论母亲多么想将孩子生下来并且保护住,平均的婴儿死亡率依然在百分之四十左右。

在这个年代,就算什么都不做,艾薇都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加上她的体质与埃及人本身彪悍的素质比都相差不少,在下定决心保留腹中的孩子的那一刹,她就知道,自己要付出额外的努力。

但是当年缇茜也同样在埃及生下了她之前寄予的肉身——艾薇公主。如果处理得当,她一定也可以将孩子顺利诞下。当年,是朵一直在照顾缇茜,所以艾薇想到了再找朵帮助自己。

比起当年照顾缇茜时仍处于中年的朵,如今岁月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朵的头发已经花白,她脸上的沧桑比她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要厚重。自从古实一战归来,艾薇觉得她似乎衰老得更加迅速了。

听到艾薇身体内孕育了新的生命时,朵起先是十分惊讶,然后就说要把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拉美西斯。而在艾薇慢慢地讲述自己目前的情况会将拉美西斯放入怎样的境地时,她喜悦的声音也随着慢慢变低,就仿佛重病将去的病人,心电图的跳动,逐渐变缓、变平,最后成为持久静默的一声平平的噪音。

她跪在地上,久久的沉默后,她只回复道:“殿下,我明白了。那我收拾收拾,过几天就搬进来住。”

随即,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艾薇拜托朵搬进宫来,帮忙照顾自己。在腹中的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她会申请搬出底比斯,避开纷纭的宫外,静静地、安全地生下这个孩子。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增加食量,加强体力。虽然决心已下,她还是要保证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于拉美西斯而言,看到她的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所以不管她想吃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都十分纵容,除却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出门这一件事。

又过了五天。

朵应召搬进了宫中,拉美西斯因为政事去了底比斯南部,要到晚上才回来,艾薇索性就让朵到自己的宫里陪着她。已经是埃及的初冬,白昼的天气却依然带着几分热意。朵穿着白色的衣服,却披着宽大的黑袍。宛若从地狱走来一般,佝偻着身体,在侍者的报告后,缓缓地走进了屋里。

艾薇吩咐,“我和朵有些事情想聊,你们不要进来打扰。”

侍者依命关上了厚重的宫门。

朵怔了好久。艾薇说话的时候,朵看着她的方向,却好像没有在看她,眼神仿佛散开,随即又收集在一起。

艾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尴尬,于是就寻找着话题,“以前……缇茜生下艾薇公……生下我的时候,也很不容易吧?”

朵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慢慢地开口道:“正如您所说,那个时候,缇茜殿下就像您一般年轻、瘦弱。宫中太多人不想让她存在,更怕她腹中的孩子是一名王子。真是危机重重。”

她的声音渐渐响起来,语调也变得坚决,“不过殿下您放心,朵一定会好好照顾您。”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包,捧在双手中,“进宫之前,我特意找了名医,为您配制了增强体力的药物。每日一次,随水服下,两刻水位线开始生效。”

艾薇接过那个小草药包的时候,突然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协调感。或许是因为那个包包上面的莲花刺绣看起来很笨拙亦非常陈旧,好像是过了多年的物件。

犹豫之际,朵又补充道:“殿下,当年缇茜殿下也是服用这种药物,来保全小公主……”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包包看起来有了年份。艾薇不再怀疑有他,取出了里面的药丸,放进嘴里,转身拿起水杯就要喝下去。

“殿下……”眼看她就要把水喝下的时候,朵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那一刻,她从朵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作为银发艾薇公主存在时包围着她的慈爱、担忧,她觉得很温暖,于是一闭眼,再没有犹豫地将药丸随着水咽了下去。

数秒,朵从她手中接回了空杯,又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艾薇抬起头,好奇道:“朵,怎么了?”

朵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回手将宫门锁上,随即苍老的侍女突然一扯嘴角,缓缓地说:“艾薇公主,虽然失礼,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女儿看待。我看着您长大,关心您、照顾您。”

艾薇心里一紧,随即带着感激地说:“朵,我都知道。这次也真的多亏了……”

朵打断了她,径自说了下去:“那是因为我的女儿在很多年前,就被国家赐去了古实,永生不能回到埃及。”

这是朵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艾薇脑海中想起了那名瘦弱的、为了拉玛不惜将匕首刺向拉美西斯的少女莲。她该怎样开口,才能将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噩耗,告诉朵呢。

思绪翻涌,她不由选择了缄默,听朵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因为您和您的母后缇茜殿下的地位,我在宫中备受排挤。现在想想,或许如此,他们才强迫地将我年幼的女儿送去了古实。”她顿了顿,“她那么小,父亲那么早就去世了。她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太阳。但……哪怕她能在古实好好地活着,嫁给一个好人家,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她叹着气,垂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艾薇手中老旧的草药包。

“但是她太傻了,傻到……竟然会向贵族挥刀。她只有你的年纪,却因为不懂事向你挥刀而死!”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一条明晰的线。草药包上扭曲的莲花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血色的痕迹,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纷乱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阿布辛贝勒、拉玛的战败,以及——耀眼的阳光下,少女紧握着短剑,流着泪,刺向年轻的法老。

“拉玛,请不要放弃你的骄傲……”

悲伤宛若巨大的潮汐,铺天盖地地向她砸了过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没有人提起那个挥刀刺向法老的女孩儿,随着拉玛的死去,也不再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莲是朵的女儿!可朵不知道莲是冬所杀,更不知道莲不是为了行刺艾薇而被处死。是谁向朵如此曲解了当时的场景,不,是谁就这样告诉了朵,让她伤心呢?

正想开口解释,朵却将眼睛猛地一抬,严厉地说道:“莲是那么的年轻。她活泼、懂事、可爱,她为什么不能享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呢?我和莲到底还要为你们母女,牺牲多少东西!”

话音刚落,艾薇只觉得,腹中却突然一疼,紧接着就好像有利刃在里面翻搅一样,她浑身颤抖,几乎是立刻摔倒在了地上。

从地面上看向朵,她佝偻的身影骤然变得高大起来,被黑色的袍子罩着宛若巨大的梦魇。她并不去看脚下的艾薇,只是轻轻地说:“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莲失去了一切,而你得到了一切。”

“神为什么总是站在你的那一边呢,油灯没有砸死你、那迦哈节没有咬死你,法老如此纵容你,就算发现了你与亚述王子的关系也可以原谅你。

“我找到了拉玛,提起了莲的事情。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我,愿意与我合作。那个年轻的孩子,他对莲是真心的。但是,就算赔上了他的性命,法老却依然原谅了你。”

身体已经疼得发冷了,艾薇浑身发着抖,而朵说的话似乎要比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感到寒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这个最令她信任的人一手造成的。

可这怎么可能,她如此地信任她,甚至开始依赖她。

“朵,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莲她……”

话未说完,朵已经狠狠地踢在了艾薇的小腹上,那是比利剑刺入腹中还恐怖的疼痛。她失声惨叫了起来,却被朵苍老的手狠狠地堵住了嘴。眼前那个慈祥忠诚的老奴,此时看起来如此恐怖,好像暗夜的黑影一般,狰狞了起来。

“伊西斯女神、阿努比斯神一定非常唾弃你,所以甚至不愿意给你一个回到他们身边的机会。你不配孕育新的生命,你不配拥有幸福。”她冷冷地说,然后站起身,将蜷缩着不住颤抖的艾薇踢到一边,“啊,这次,你就陪那个小孩一起去死吧。我给你的药量,足够将你的生命一并送去阿努比斯神的身边,感谢我吧。”她缓缓地走到房间的一角,用怀中的火石点燃了灯火,“这次,我不会给你转生的机会,我要把你的身体一并送到另一个世界。”

朵布满皱纹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火下宛若木乃伊一般恐怖。她冰冷地转动手腕,火焰宛若坠落的晨星,慢慢地向地面上倒去。朵将自己的披风扔到了地上,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往上一洒,呛鼻的油的味道伴随着火舌,腾地一下扑面而来。

朵自己站在火焰的另一侧,冰冷地看着蜷缩在地面不能动弹的艾薇。

从进入宫殿的那一刻起,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法老的寝宫。因此,在火舌吞噬她的时候,她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艾薇,随即闭上眼睛,紧紧地拿着那个破旧的小草药包默默地祈祷。

或许是在祈祷,来生,可以与莲再度相会吧。

浑身如同被千万个细碎的针扎过一般,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底却没有对朵的憎恨,只是觉得她很残忍,残忍到连一个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朵的斗篷与燃烧的火墙隔断了她与宫殿大门,浓烟翻滚着渐渐充斥华丽的寝宫。门口的侍者很快就会发现这里面的异样,艾薇相信他们会来解救自己。她要在他们发觉之前,活下去。

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意志,她从床上拽下来床单,砸碎了床头的花瓶,浸湿了床单的一角,捂住口鼻,向火焰的另一个方向爬去。

突然觉得有温热的鲜血缓缓地流出了自己的身体,那一刻,疼痛仿佛随着生命逐渐远去,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动弹了,却还没有听到侍者前来的声音。

火焰已经几乎烧到了她的衣角。因为失血而全身发冷的她,这一刻竟然觉得恐怖的火舌温暖得令人想要亲近。周围得声音渐渐远去,她几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或许,就这样了吧。

猛地宫门好像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开来,谁人不顾一切地穿过巨大的火墙来到自己的身边。冰冷的手将她紧紧抱入了怀里,身上有熟悉的木质的香气,随即是沙哑而粗糙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死去……”

这句话如此温暖,莫名地她信任着这个声音。

黑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火焰旋转着渐渐远去。

模糊的意识里,掀起宛若惊涛骇浪的鲜红,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她不会死去。

有的时候,会很抵触醒过来,因为醒过来就会面对着令人无法呼吸的现实。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一直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然后不知谁说了什么,那只手放开了自己,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不要走……”

有话想说。

但是她也不确认自己的声音是否传了出去,喉咙只觉得好像嘶哑一般疼痛,话语好像自己的呼吸一般微弱,似乎融进了无限扩大的静默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总算,那只冰冷的手又握住了自己。然后下意识地,她又紧紧握了回去。

可能一切都是梦。拉美西斯想起另一个时空的事情是梦,她失去了他们孩子的事情是梦,忠诚的朵想要杀死她的事情也是梦。一睁眼,她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站在提雅男爵家里燃着昏暗橙黄灯光的房间里,冬静静地笑着,栗色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他苍白的皮肤里,然后说:“虽然找到了你,但是你再也不能回去那个年代。”

分不清,究竟怎样,痛苦可以更少一些。

过了很久,眼皮终于感到了阳光的照射,艾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到提雅男爵家暗室里昏黄的灯光或是自己房间维多利亚风的白色窗帘。天花板上绘制着古老的纹章,背脊传来坚硬的感觉。

果然,一切都不是梦境。

侧过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扣着谁人的手。虽然一直没有意识,但纤细的手指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紧紧地嵌入另一个人的手背,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略显憔悴的拉美西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泛着血红,下巴上是凌乱的胡楂。

再抬眼,房间里黑压压地围满了人,御医、侍者、卫兵。

只是他们都如此安静,因此她几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手中的触感炙热而坚决,却不像是最初将她从火焰中救出来的人。或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十分不灵光,或许只是本能地想逃避发生过的、令她痛苦得无法接受的事实。她一开口,竟是问道:“刚才,冬在这里吗?”

话音一落,室内的温度更宛若降到冰点。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沙哑,听到她说这句话,拉美西斯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示意身旁眼眶红红的阿纳绯蒂端水过去给她。阿纳绯蒂手忙脚乱地走过去,差点把水杯打翻在了地上。

“冬·柯尔特,刺杀法老、叛国并多番潜入宫殿,应处以极刑。”说话的是静静伫立在一边的礼塔赫。他宛若黑曜石的眼睛里也没有了日常温和的光芒,里面确是有几分尖锐的杀意。

“冬,刺杀法老?”艾薇重复了一遍,虽然早就有所预感,但是再次被确认,心里仍然是万般的不愿。

在她离开埃及前往亚述之前,竟然是冬刺伤了拉美西斯。一个火花跳过脑海,她终于明白。

冬的仇人就是法老,而他提起过的恩人,难道就是她吗?

就是一年前,银发的公主在卡尔纳克神庙门口救下的那个孩子。因为冬是时空的复制品,所以他不能出手相救。他从未来回到现在,潜伏在法老的身边。为了寻找机会,刺杀法老,同时也为了弄清楚,那一天究竟是谁救了他。

脑海里想起提雅说过的话,“他是一个残忍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夺走你的一切。”

想起冬在未来的名字,提雅男爵。

想起冬看着自己复杂又迷茫的眼神。

他一直给了自己那么多的线索,但是到了现在,一切却才真相大白。

冬伤害了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但是冬也一次次地救了自己。

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突然有很多话想对冬说,她不由有些焦急地抬起头,“那冬,在哪里呢?”

四周一片沉默,拉美西斯依然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之前你一直在找的希伯来人,就是冬吗?”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她诚实地点点头,随即解释道:“我不知道他竟会出手伤害你。你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吗?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吗?”

他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叹气,说了句:“是吗?”

礼塔赫从旁补充道:“艾薇殿下。冬·柯尔特从火海里救下了您的性命,因此陛下才放他走了,约定是他永世不能再回到埃及。”他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如若我们再看到他一次,就算动用全埃及军力,我们也一定会杀死他,在所不惜。”

是因为他背叛了埃及,又伤害了法老吧!艾薇一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拉美西斯抬手制止了礼塔赫继续说下去。他淡漠地转身对医生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对礼塔赫说:“艾薇公主是我的妹妹,这件事情当做王家的丑闻来处理,严格保密,禁止外传。”

礼塔赫躬身,带着几名祭司与臣子退了下去。

御医走上前来,喂了艾薇一些莫名的草药。她都喝了下去,他们也就纷纷告退了下去。阿纳绯蒂是最后一个离开屋子的,她的眼睛里带着担忧与不安,但是迫于法老的命令,只好走了出去。

拉美西斯在距离她床榻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在她的榻侧坐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疲惫,映出她虚弱的样子。他轻轻地拉着她的头发,脆弱而柔顺的发丝在黯淡的光线下隐隐地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低低地说,“若我们经历的事情都是真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这样对待我,对待我们经历的一切。”

她静静地看着他,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从未变过的挺拔身姿,却已然红了眼眶。

又是很久的沉默,他自嘲地扯扯嘴角,“你从最初就利用我寻找冬,随即又和亚述的王子达成了寻找秘宝之钥的协议。这些都没有关系,我想起一切以后,更觉得你就算与雅里有什么过往,我也都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但是即使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他顿了很久,“我想,事情最差就不过如此了,我把你强留在身边,心里不过留着几分侥幸,若你真心喜欢我,总不会狠心连我们的孩子都不要。这段时间,我可以想想办法,把你的顾虑都打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一般,他疲惫地揉揉额头。

“我真是小看了你。”他擦擦艾薇已经湿润的眼角,“我想要和奈菲尔塔利离婚,并且废除卡蜜罗塔,宫里的那么多人都恨你,我每天都让他们小心地审查你的食物,光试毒的人就已经死了两个。我知道莲是朵的女儿,因此对她格外提防,不许她随意进宫。若不是你自己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让她来见你,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对你下如此死手。”

他移开了擦着她眼角的手,“你昏迷了三天才醒来,我那么担心你。可你醒来时,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问,却只是顾着寻找那个曾经想要刺杀我的人。”

他沉默了好久,但是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的声音终于变得冰冷,“薇,我真的不明白,但是我没有办法再这样纵容你了。”

他的眸子淡漠了起来,没有表情的眼里映出了她憔悴的样子,“你不愿做我的妻子、不在乎我们的孩子,如此,留在我身边,你只会伤害自己。不如,你就继续做我的妹妹吧。我会照顾你,让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如果,这样你会开心的话。”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的话语结束的时候,她知道,他不会再这样与她说话了。他从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说的这些话就好像尖锐的利刃般,甩进了她的胸口,每一个音节都绞得她血肉模糊。不知为何,她不打算辩解,也不打算告诉他,她有多么惧怕见到他、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想起她失去他们的孩子的事情。

她不想再重复,她如何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来到他的身边,不想说为什么她爱他,她有多么的爱他。

那些话,说出来似乎就变得很轻渺、很虚假。远比不上,就这样沉下去,沉进心底最深的地方。这次,她只是一试,看自己是否能瞒过历史,留下一个他们的孩子。显然,是没有用的。继续尝试下去,她只会再伤害到自己,或者是他!

看啊,朵已经死了……

所以算了吧,只要她不影响这个时空,好好地隐藏在历史的洪流里。在他身边,她便实现了她的爱情。

她就这样待在这里,等到三年后的重大分歧,与已经获得全部记忆的雅里对决,保护年轻法老的生命。

拉美西斯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但是她苍白着嘴唇,一个字都没有吐。过了好久,她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三年后,会与赫梯有重大的决战,在此之前,要全力备战。”

他怔了好一会儿,显然这不是他期待听到的话。他于是不再等待,金色的凉鞋落在天青石的地面上,发出寂寞的咯嗒咯嗒的声音。

他推开宫门,外面的臣子静默地等着他。

他再也没有回头,走出了她所在的房间。

模糊的场景里,他的背影如此清晰,宛若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视线里。

第二天,祭司院的第一先知声明法老从未考虑过立艾薇公主为侧室,她只是法老疼爱的妹妹,并非如之前宫中的风传般要立她为王后。但是法老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离婚程序还在进行中,奈菲尔塔利王后与前文书官,亦是底比斯贵族的诺兰偷情的事实已经被提交了法庭,况且这件事情在高级贵族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虽然重新立后的“谣传”被暂时搁置起来了,离婚程序却是要进一步进行下去,而王后奈菲尔塔利也面临着可能由“不忠”罪行带来的重大惩罚。

紧接着,法老下令未来三年的经济模式转为以加强国防、军事为主的发展方式。埃及要很激进地巩固、扩张与周围邻国的关系,随时准备停战协议结束后赫梯的反扑。同时,冬被列入了全国奖赏最高的通缉对象,一旦在埃及境内发现冬,即可立即处死。悬赏的金额可以买下一个小城。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对希伯来人的排挤与迫害也就此正式开始。

随后,他纳娶了十五个女人进入后宫。她们一半来自周边重要的邦交国,一半来自朝中的主要重臣。

过了一年,他又纳娶了新的五名侧室。

阿布辛贝勒神庙立起来了,工匠们按照法老的吩咐,大神庙帝王的小腿上刻着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形象。而那个时候,他们的离婚程序正办得如火如荼,事情不免有些讽刺。

时间过得久了,人们就逐渐忘记了当年风传法老曾经不顾一切地迷恋自己妹妹的谣言。周边的国家不断有人送贺礼来,想要让法老把他珍贵的艾薇公主嫁到他们的国家去,其中以刚刚被确立为亚述继承人的王子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的请求最为频繁。传闻中,甚至雅里也曾经写过书简来,若法老将艾薇送给赫梯,他们愿意再签署停战协议,甚至与埃及永世交好。

但是,都没有结果。

人们说,沧海桑田。

她以为若那段时空的记忆回来了,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像并生的树木,繁杂的根部交错在一起,不管是否甘心、不管是否可能,都不会分开。但是一旦向历史臣服,历史就会无情地将原本不应存在的一切吞噬。

或许,包括原本就很虚渺的爱情。

还是会经常看到他,出席王家重要的典礼时,在王宫后面的莲池发呆时,在宫门眺望尼罗河水时。他或是匆匆地带着臣子快步地走过,或是手持着棋子沉吟思考,或是淡淡地看着臣下,吩咐着什么。

心若是被刺伤得多了,或许就不会再有什么感觉。

就好像在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不过几天,就看到另一个女人从他的宫殿里跑出来一样。

那个时候,如果还有痛苦,那么在他迎娶了第十七个侧室后,就再也没有感觉了。

不,应该说,自己仍然是异常的痛苦,但是却学会了不去感受。好像扯开头皮,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出来一样,从第三者的角度漠然地看着自己,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失意与痛苦,就好像在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历史书。

拉美西斯二世,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第十九王朝最伟大的法老。他长达九十二年的寿命、六十余年的统治时间内,曾纳娶了超过百位的妃子,其中包括在各大神庙上重复出现的王后奈菲尔塔利、自己的妹妹、贵族的女儿和各国的公主。在他的百位子女中,甚至有人的寿命比他还要短暂……

王权时代的男人,妃子的数目即可反映他的野心。女人帮助他获得领土、巩固王权,同时繁衍后代。拉美西斯二世,因此出名。

一次次地提醒自己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既定的、指向唯一未来的历史。

三年的时间过得极慢,但是又好像一转眼就结束了。

她继续学习宝石的鉴定与加工。不管她想要什么宝石,他都有办法叫人给她送来。虽然不能随意出宫,但是因为手艺极好,所以她的作品很快就在埃及的贵族阶层有了不小的名气。每个人都以自己能戴上一副艾薇公主设计的宝石首饰为荣,而仿制品在坊间也不知不觉地流行了起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三年前才华横溢的可米托尔,取而代之被谈起的,是已经淡出政治舞台,却曾经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艾薇公主。

而三年里,与他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他迎娶不知第几个妃子的那天。

年幼的外国公主听说了艾薇公主的大名,未嫁过来之前,就兴致勃勃地请求她为他们的婚礼制作精美的首饰。

因为内心极度的痛苦,她几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支撑过那段日子。于是就把自己关在他为她在宫殿里筑起的小工房里,埋头雕刻宝石首饰。连续七天她都没有离开工房,到了第八天,在无数失败品的基础上,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漂亮的荷鲁斯护身符。她让阿纳绯蒂包了送给了那位小公主。

但是送出去不到一刻水位线,就觉得自己很虚伪,于是就后悔得不得了。

虽然历史总算重回正轨,她只是作为他的妹妹旁观。但是她根本不愿意他与别人结婚,或许以后还会生下孩子。只是想想,就痛苦到难以呼吸,何况是以“妹妹”的身份送去贺礼。

而这件事情似乎激怒了他,他亲自来到了她的房间,脸色很不好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是还是忍不住和他大吵一架。吵架的时候格外好面子,选择的话语就更加虚伪了起来,“兄长的妃子亲自开口,依照我国的礼节,我总是要送点东西。”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则可怕得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一般,然后才冷笑地说:“可笑,这么粗制滥造的护身符,你不要拿出来丢王室的人了。”他扔下这句,就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却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位年轻的公主。至于那个护身符,也再未见过,估计早就让他叫人扔了出去。

后来两年,虽然手艺越来越精湛,做出的东西也越来越漂亮,她却再也没有送任何一个给他。

时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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