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边燕杰（纽约州立大学奥本尼分校社会学博士、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主任、教授）
主持人：周孝正（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评论人：罗家德（台湾元智大学教授）
杨善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张静（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策划人：李楯（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政策研究所所长）
时间：2002年7月6日
现在开讲
很高兴能够来这个知名的讲座，讲讲我对社会资本的一些看法。在来之前，沈原教授、李强教授给我打过招呼，我说要好好准备。我今天准备要讲的东西，曾经在两个讲座中用过，一个是在五月份的时候在清华大学的研究生班上；另外我刚刚从厦门大学过来，在那儿的一次学术讲座中，我也讲过。今天可能是在国内、用汉语做的第三次有关内容的讲座。
今天我想以社会资本为题，讲这么几个内容。首先讲一下我对社会资本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谈一谈社会资本这个概念是怎样提出来的，接下去就讲一下研究社会资本这个概念和理论的在国际上有四个非常知名的学者，他们都是怎么看的。我估计这四个学者的一些书大家可能读过，因为他们的书翻译成中文了。再后面，我会讲到我认为进一步研究社会资本最有发展前途的，从行动上说最有发展前途的社会网络观是怎么回事。在这个社会网络观里我将讲三个观点：网络成员观、网络结构观、网络资源观。那么接下来，根据网络资源观我在国内若干个城市做了一个实证的研究，我就从这个实用的研究来看，究竟社会资本的概念和理论如何发掘。我可能会留下一点时间，发挥一下我认为中国社会主义事业如果结合社会资本的这个概念，怎么开启一个新的社会主义的思维，对中国社会结构的本质特征以及转型过程当中这么一个社会行为机制，社会资本是如何在当中关联的？
怎么看待社会资本概念
社会资本这个概念，现在大家炒得比较厉害，主要在社会学、政治学、管理学以及组织研究这么四块领域，当然还包括其他的一些学科，我估计大家在学习过程当中也涉及到了。对这个概念的定义是不一样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同时思想的发展从开始到后来，也是有点不同的。目前也是众说纷纭的一个状态，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必须明确我对这个概念是怎么看的。
我们首先要知道社会资本是一个资本的概念，最原始的是资本的概念，但怎样理解资本的概念呢？我想资本的概念最初的一个形式就是资源，是社会行动者利用资源来完成自己一个有目标的行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当社会行动者意味着social—ac—tor，那么这个社会行动者可以是个人，可以是组织，可以是团体，当然也可以是企业，可以是国家。社会行动者的层次是可以从微观到宏观来变化的。无论是哪一个层次的社会行动准则，在社会里的行为来到世间的时候，当它想利用世间存在的资源来完成自己的功利的或者非功利的行为的时候，在我个人来看，三种不同性质的资源就产生了，也可以说是三种不同性质的资本产生了。
第一种资本可以称其为物质资本。这种资本的特性是它的资源的原来存在形式，是外在于社会行动者的，但这种资源是可以被行动者所占有的。当然我们知道这种外在的资源有很多，包括环境资源、经济资源。我们以前说的物质资源等有很多表达方式。如果大家读过刚刚去世的法国社会学者布迪厄的书的话，你们 在他书里可以发现，他可以说出很多不同的资本的形式，在很多不同的资本形式当中，有些可以归为一类，这一类就是我称之为物质资本的，或者叫物质资源。它是外在于社会行动者的，但可以被社会行动者占有的，所以它是一个人和社会行动者对资源占有的关系。
第二种性质的资本不是这样的，它是内发于社会行动者，是属于社会行动者的一个属性，这个我称之为人力资本。比方说知识、专业技能、技巧、形象、语言能力、长相，等等，这些特质，这些个人拥有的特质都是内发于自身的，别人夺不走的，不像物质资源是外在于个人的。这种资本的最初形式可能是他人的知识，但你学来了，可能是一种在社会交往当中得到的技巧，在工作当中学的一种专业技能，但是，是内发于自身的记忆，这些技能、技巧、知识、本领是在你身上带着的，是别人夺不走的。
这种特质经济学家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一直把它称为人力资本。
第三种资本就是我今天要讲的这个社会资本。社会资本不同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的最大的特性是它既外在于个人又可能内发于个人，它是一种社会行动者之间的网络及其网络资源，它是一种relations（关系），或者叫connections between social—actors，而且是connection（联系）这种网络所蕴含的一些资源。当然这种资源的最根本的形式可能是经济的，可能是人力的，可能是经济资本，可能是人力资本，可能是权力资源，可能是一种信息，也可能是一种人情，可能是一种影响，等等。但是它的存在形式是一种关系形式，如你和我之间有一种同学关系、师生关系、朋友关系、亲属关系、上下级关系，等等。如果有这么一种关系，那么这种关系本身就蕴含着资源的含义，通过关系而运动的那些资源我们称之为社会资本。
现在有三个不同的理念了，一个叫物质资本，外在于一个人；一个叫人力资本，内在于一个人；第三种社会资本，它是游动于两者之间的，可以是两个个人之间，两个组织之间，两个家庭之间，两个社区之间，或者两个国家之间的。那么这两个行动者之间有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所产生的资源我们称其为社会资本。当然这个联系的性质我们要判定，因为联系是很多的，社会行动者和社会行动者之间有很多不同性质的联系，从理论上来讲，比较高度地概括，基本上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正式的，一种是非正式的。正式的关系通常是由正式制度、正式规则来确定的。比方说你们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或者是北图的工作人员，那么你们就和这个组织有一种确定的成员关系。这是一种正式的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也是一种正式制度规则确定下来的关系，但社会资本所讲的关系往往不是这种关系，至少在我看来往往不是这种关系。有的人认为正式关系要纳入到社会资本这个概念当中来。对此我是反对的。我反对的原因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很多正式规则当中起到很有分析价值的一些概念，可能就会被社会资本这样一个概念所代替，这样社会资本用得就太泛了，它的分析力就下降了。
所以，如果我们想保持社会资本的分析力，我个人以为，在关系的性质上要把握住三个特性。第一，社会资本是一种关系性质的东西；第二，它是一种非正式关系的东西；第三，它是变动中的关系的性质。“变动中”这个表达，英语是一个relation（关系）式的interaction（互动），interaction的含义是说你我之间有行为互动。如果我们俩是二十年的同学，二十年当中从来书信也不通，e-mail也不发，电话也不打，互相之间完全没有一个contact（接触），就没有这个interaction，没有这个互动。在我个人看来，它不属于社会资本，这种关系有可能产生社会资本，但它只是一种必要条件，不会有社会资本的存在。
社会资本的概念是如何产生的
现在我说这种社会资本关系的三个特性了，一个是relational（有关系的），一个是informal（非正式的），一个是interaction（相互作用的）。我现在介绍我的社会资本的概念，我们先将这个社会资本放在一边，看看这个社会资本的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其他的一般人是怎么看的，以及我最推崇的社会网络的社会资本观是怎样一种形式。
最初的社会资本的产生是很有趣的现象。它是一些最关心国家发展、社区发展的公共知识分子组合在一起，在1967年，加拿大政府召集了一帮知识分子，想推广加拿大的公共设施的研究以及发展公共设施建设。当这组人坐在一起，做了研究，想写一份报告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一个难题，当时没有公共设施这个概念。这个周教授可能熟悉，联合国最初有一个组织，是80年代以后的事，在60年代他们还没有这个词。
这些人坐在一起就发现，一个国家的公路发展、水利设施、楼房建设、图书馆建设等等这些公共设施，都是对提高国民素质很重要的条件，但当时没有一个词能概括这样一个状况。他们就发明了social—capital这个词。
在我可以查到的文献里边，由这组人来写的social—capital这个词，在1967年，是第一次见诸于正式文件的。但这个时候social—capital的概念，比起刚刚我给你们介绍的social—capital是相距千里的。他们讲的是公共设施，我们现在讲的是网络资源、是社会网络及网络资源。那么到1977年，十年以后有一位美国的经济学家，名字叫JohnIoury，这人还活着，现在已经蛮老的了，现在在Boston College（波士顿学院）教书，Boston College是一个很好的学院，私立的，进去读书是很贵的。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王少锋教授的女儿在那读书，是很贵的一家学校。在当时，70年代，Ioury研究美国黑人和女子的工资水平与白人的工资水平相比的时候，他从人力资本的这个概念出发来分析的时候发现，假定按照人力资本的理念及其模型做出来的这个分析，它的预测应该在控制了所有变量的情景下，当人力资本一致的情景下，女子、黑人和美国白人的工资水平应该是一致的。
人力资本的概念是说，你有多大本事，你就挣多少钱。假定这个钱是在一个均衡经济的条件下得到的经济报酬，假定工资及其他的收入在一个均衡经济的情景下，你得到了一个报酬，那么控制了其他所有的变量，当你的人力资本和其他人力资本相等的情景下，你们的报酬应该是一致的。可是I~oury怎么做模型都达不到这个人力资本所推崇的理想的状况。他就发现control（控制）了多少变量之后，女子、美国黑人都比美国白人要挣得少，幅度是相当大的。
用我们统计的语言来表达，叫做统计显著的差异（statistical divergence），他就很困惑，他想，是不是人力资本这个模型错了？但也没错，确实收入水平是按照人力资本的不同来变化的，只是这三组人之间，白人、黑人和女人的差异很大。他最后就去研究美国的黑人，他的研究结果是什么呢？他突然发现，美国黑人不是不够聪明。你看NBA那些黑人运动员，很聪明的，很棒的。有时记者来找他们发言，谈吐也很流利，看得出来，他们的聪明程度是很高的。但Loury发现，黑人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聪明不聪明，而在于他生活的那个社区的质量太低了。那些社区没有充足的劳动力市场的信息，没有充分的和外界的联系，而外界对他们的信任也大大地降低了。
这些情形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最初把这个叫做社会背景（社会学家会把这个东西叫做社会背景），但由于他是从人力资本的角度来谈工资水平的变化，他就讲，这个背景肯定是个资本，这是因为他们的资本量不够大，资本值不够高。他把这个社会背景、社区背景叫做社会资本。这是kury在当时讲这个社区背景的时候用的一个统合的概念，叫social—capitM，这个social—capital和加拿大的几个学者的报告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那个是讲国家的公共设施，而I~oury讲的是社区的背景。这两个社会资本的概念，基本上已经被研究社会资本的人忘记了。专门研究社会资本的人，在教书过程当中可能还要提起他们，就像我现在给大家作作介绍，可是他们的这些情况都被人淡忘了。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由于这个Bourdieu，国内翻译叫布迪厄，他的研究以及美国的三个学者的论文，社会资本一下子在90年代被炒热了。
布迪厄：社会资本就是社会网络
第一个要说的学者就是法国的布迪厄，他在1968年提出第一个概念，叫habitus，我们翻译成惯习，这不是习惯，习惯是一种无意识的规则的行为，而惯习是主客观相加而综合起来的这么一个行为。
从这个habitus开始，他就一直研究，他发现，世间的资本的形式不完全是经济学家所说的金融资本和人力资本这两种，很多很多资源都可以被社会行动者所利用，达到他们自己功利和非功利的目的。如果达到功利目的，就能够从利用的这些资源拿到return（回报），那么这种资源就可以说是属于个人行为的一种投资，那么，这个就应该叫做一种资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