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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为你

赌徒可以为了赌而丧失自己的生命。他就是赌徒,因为从小喜欢赌而被人叫做“赌命”,嗜赌如命。赌命一直赌一直输,终于把家里的万贯家财与妻子的陪嫁全都输尽。但他还是继续赌,不能在外面赌,还要在家里赌。一日,他对妻子说要与其打赌。如果妻子赢了,他就再也不赌,如果妻子输了则必须被卖到妓院帮他还赌资。妻子无法,只能答应,结果自然是输了。妻子进妓院之后的当晚就从青楼跳窗而死,从赌场出来的赌命亲眼目睹了妻子的惨状,顿时开始懊悔自己嗜赌的一生。于是他不顾亲戚阻止,请了鬼怪师作法,只身去鬼府索回妻子的魂魄。他同鬼府内各种鬼怪打赌,每一局皆以自己性命为注,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终于得见鬼王。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赌徒最后赌赢了鬼王,然而却只能让妻子独自一人还阳回人间。而他必须永远留在鬼府陪鬼王赌博,因为鬼王一定要赢一局,且鬼王赢局之时便是其妻死去之日。

“此一生,我只会赌,也只能赌。赌不赢人也就罢了,我不信连鬼也赌不赢。此一生,我因为赌而亏待了我的妻,现在她死了,我就只能以赌偿还我对她犯下的罪。罪……总可以赎的,只要有心……”

——夜奇《赌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身下的坐骑正缓缓往下沉,终于落于某处,也将翅膀收起的声音听得分明,柳夜奇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心情稍缓和,才觉察风的温柔与鸟鸣的静幽。无我先跳下兽背,随后扶尚未睁开眼的他站到地面上。

“去告诉你家主人,我已经到了。”

耳旁掠过一阵狂风,应该是飞兽听令而去。

“现在还不到睁开眼的时候,跟着我走。”非常柔和动听的声音,带着女性的甜气。而恰恰就是这平静温柔的语音才给予了柳夜奇斗胆前行的勇气与坦然。

并没有拐过弯,他们一直往前行,脚下踏着的是松软的泥地。即使闭着眼,但他仍察觉到他们进入全然不见天日的山洞内。不闻鸟鸣声,惟有幽泉的叮咚,周身一片湿凉阴冷。

“无我大师,我家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这回是尖锐的女声,说话的腔调如同歌剧中蹩脚女高音在唱咏叹调。

“因为我有客人,所以来迟了。”无我不紧不慢地答道,“老师,可以睁开眼了。”

睁开眼,入目所见的是一名穿着彩色薄衫长裙的妖艳女子,若隐若现人体曲线动人心魄。柳夜奇只是粗略地瞥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随后则因眼前的景象而流露极大的惊羡。

山洞大得离谱,初步估计有两百亩的田地那般大。洞顶有天然的缺口,七彩的阳光照射进洞内,照在洞底的水池上,幻出一道彩虹。池上架着九曲桥,桥的一端连着洞口处,另一端则是相当华丽的古式建筑群,红墙绿瓦,薄纱轻缦,绝对是洞底仙境。

完全沉浸在这奇景中,柳夜奇兴奋之际,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他的细微举动看在眼里,也觉得被握的手微痛,无我心中了然地朝妖艳的女子微笑。

“大师,这位是……”女子一对杏眼风情万种地盯着他。

“哦,只是我的一位客人,因为还有事没谈完,所以就一起来了。”无我仅仅略做解释,却没有介绍。

“真是小气,连告诉我他的名字都不肯。”撒娇地嘟哝一句,女子欲靠向完全不将自己看在眼里的男人。

“怎么敢?如果他迷上了你,不愿跟我回去,岂不是糟糕?”她适时挡在柳夜奇身前,“快走吧,再不进去,你家主人一定会生气。”

“啧,不过是一个人类男子,谁稀罕。”见讨不到便宜,女子哀怨地瞄一眼他,放弃似的跺跺脚,转身带路。

把一切看在眼里,无我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柳夜奇不解地问。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男人。”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异性。我以前的女友都说我是个冷漠不懂感情的人,和鬼怪一样。”他苦笑。

“老师笔下的鬼怪虽然说不上懂感情,但都是很真实的具有欲望的鬼怪,一点也不冷漠。所以你以前那些女友都不了解你,当然,她们也全然不了解鬼怪。”

被她这么一说,他不知不觉地露出灿烂的笑脸,配以斯文俊秀的五官,很迷人。一直注意着他表情的无我不由微微眯起眼,映着他笑容的瞳眸流溢出淡淡的愉悦及欣赏。

“真的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地方,回去一定要把这一切写下来。”

“恐怕不能一五一十全部写下来,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这也是我们的约定。”她不得不泼冷水,“鬼怪世界的事,人类是不能干涉和记述的,要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啊,真是可惜。”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然而不等他们再多说什么,带路的女子就在一处水榭前止步。水榭挂着白色半透明的轻纱,外面站着几个奴婢打扮的艳丽女子。

“无我大师来了!”女子们都有着一副尖嗓子,叽叽喳喳,叫得一片纷乱。

屋里传出一个声音:“不要吵!”明显是男子的嗓音,却又柔软悦耳得令人联想到温暖的春日,即使是微怒的口气,却也丝毫不损音色的美丽。

柳夜奇情不自禁地将声音的主人想象成拥有乌雅那般容貌的妖怪,而他身旁的无我则发出惋惜的叹息。

青缦撩开,里面的男子倚栏而立。华丽的金线黑袍衬出颀长匀称的身材,无法看清容貌,绘了山水风情的纸扇下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无法形容那双眼睛与眉毛的姿态,似名画家笔下极淡的一笔,却又有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妖媚。

果然是妖物……柳夜奇感叹着在主人打量的目光中肃然而立。

“无我大师终于来了,若你再不来的话,我就只能亲自出门迎接了。”有着人类男子形态的妖怪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比个手势请来人入座,“乌雅没来吗?这位又是谁呢?”

“啊,迟到的原因就是这位突然来访我住处的客人。因为乌雅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我又不能把客人独自留在家里,所以就一起来了。没关系,他是个哑巴,什么都不能说。”无我孩子般天真可爱的笑颜遮掩了拙劣的谎言,一旁被叮嘱过不能说话的柳夜奇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另一人的演技。

“哑巴吗?”那妖物用非善意的眼神将在他上上下下看了个清楚,“也好,不能说话的人最好,这样也就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事。”

“是。”无我保持一贯的从容。

“那就开始吧,今天我一定会赢你。”一直以扇子遮着脸,妖怪的话语透出一股期待已久的兴奋。

“是吗?每次你都这么说。”无我忍不住调侃,“那么今天我们赌什么呢?”

“骰子。”

“骰子?”

“是的,这是你们人类在赌场里经常玩的东西。”妖怪招手让婢女将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搬上桌,“以前我们玩得太复杂,所以才会让你一直钻空子赢了赌局。这次我们就玩最简单的。”

红木的托盘上是两颗水晶雕刻成的骰子,六个面各自有着一至六的红色小点。无我和柳夜奇盯着这两颗方方正正的小东西,随后又对望一眼,心里皆有了底。

“我和你每人扔一次骰子,谁扔出来的数字大,谁就赢了。”

毫无创意的玩法。两人同时在内心默默叹一句,然而无我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

“听起来这么玩也不错,不过要是两个人扔的数字一样大呢?”

“那就先扔到最大数字的人赢。”

“嗯,听起来似乎很公平,就玩这种简单的。”无我边说边先一步取走托盘上的骰子,“我是客,就由我先来吧。”

发现妖怪在缩回手时眉毛轻微地皱了皱,柳夜奇暗暗偷笑,知道己方占了先机。如果让妖怪先扔,那么如果对方扔了个最大的出来,无我就等于输了。

“慢!”

“怎么了?”无我笑盈盈地问。

“还是我先来,以前每次都是你赢,这次你就让我一次吧。”妖怪不怀好意地指了指柳夜奇,“他是你的客人,当着客人的面,你最好还是让我赢一次吧。”

无耻!竟以他要挟无我!柳夜奇激动之下欲起身,被无我死死按住。她侧头朝他笑笑,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可以。”

欣喜地接过无我递出的骰子,妖怪发出得意非凡的笑声。边笑,边扔出骰子。两颗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了起来,转出胜负的命运。

“无我大师,今天我终于要赢……”话语因那两个鲜红的点而卡在喉咙口,“怎么回事?明明我早……”

“啊……真是可惜,差一点就是最大的数字呢。结果却各只有一个点,加起来不过才两个点。”无我装腔作势地惊叹,并且阻止妖怪自露马脚。

“啊,是……是啊……这么不巧……”纵使心中狐疑,但也不能当面直接问清楚,妖怪只能狠狠瞪着准备扔骰子的无我,“看来,今天又要被你赢了。”

“也不一定。”无我一副笃悠悠的神态。

骰子又开始转动,转啊转啊……

“啊!”妖怪发出不可置信的叫声,但叫声中比起先前的多了份喜悦,“怎么也是两点?真奇怪。”

“的确,看来今天的红运站到了你那一边。”没有表现出任何大喜大悲,她依旧一脸云淡风轻。

“骨碌碌”的骰子声音第三次响起,当声音停下时,柳夜奇同妖怪都惊讶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还是……两点……”妖怪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

“的确,真是邪门,像被人事先做过手脚似的。”无我轻笑,“既然今天的赌局有些邪门,不如干脆我们让它更邪一点,这样玩起来才有趣。”

妖怪被无我含笑的双眸一望,神情有些不自然。

“呃,是邪了点。好吧,大师你想怎么做呢?”

无我笑而不语,以食指中指轻按住自己的唇,然后咒语便如动听的音符般溢了出来。

“喵!”突然间,一只黑猫跳上桌子,将一人一妖都吓一跳。

“抓住这只猫!”

下意识地掐住黑猫的脖子,妖怪不解地看向下令的鬼怪师。

“据说黑猫是不吉之物,黑猫的血可以使赌局变得奇怪无比,无法预料。”无我解释。

“喵……”被当作祭品的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痛惨叫。鲜红的血滴落在水晶骰子上,浸透了透明晶亮的骰子。血继续渗进去,渗得透了,竟将骰子染成黑色。先前骰面上红色的点则变得妖异,衬着黑色的骰面,带出不祥的诡谲气氛。

“非常有趣。”声音仍旧是起先的声音,然而此时带给人类的只有狰狞的恶心。妖怪把死去的黑猫扔出了亭榭,随后将满是鲜血的手缩了回去。遮脸的扇子下发出舔吮的“啧啧”声,等再伸出手时,指上已无一丝一毫的血迹。

柳夜奇看得大惊失色,要不是握着无我的手,他多半会发出恐惧的声音。

“还是由我先来。”

“请便。”

骰子重新转起来,转得诡异之极。转了又停,停了又转,周而复始。仿若真的是为了印证无我所说,不管无我同妖怪如何掷,也不管掷了多少次,骰子扔出的点数仍只有两点。毫无变数的怪异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会再继续多久。渐渐,旁观者由起先的惊奇变得稍稍不耐烦,最后连妖怪也发出了不耐的诅咒声。

“不玩了!”妖怪放弃地大喊一声,袍袖一挥,两颗骰子就飞出了亭榭,掉进深不见底的洞湖内。

无我露出了然的微笑。

“今天的赌局又该怎么办呢?没有了骰子。”

“看来今天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赢你了,大师。”妖怪阴恻恻地说,双眼射出怨毒的光芒,“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阻挠我娶乌雅呢?只因为他是你的契约者吗?”

“怎么会呢?乌雅虽是我的契约者,但若他愿意嫁给你,我欢喜还来不及。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想通而已。”知道妖怪已看穿了自己的把戏,无我假意讨好,“不如我今天回去,再劝劝他,或许过几天他就自己过来了。”

“哼!狡猾的人类!”妖怪怒极,一收遮掩的扇子,直指洞口,“给我滚!我暂时不想再看到你们!”

失去遮挡的脸有一张奇丑的鸟嘴,配着人类模样的其他五官,显得既丑陋又恐怖。

“啊!”柳夜奇发出惊呼的同时,以手掩嘴,随后暗叫一句,“糟了!”

“怎么回事?这个人不是哑巴?”这回惊讶的是有着人脸鸟嘴的妖怪。

“我也觉得奇怪呢,他竟一下子会说话了,果然黑猫的血很邪门。”无我睁着眼说瞎话,“那么等你下回有空的时候,我们再赌了。”

“喂……”

妖怪来不及说什么,无我就拉着柳夜奇奔出了水榭,才一眨眼的功夫便跑过九曲桥,很快没了身影。

“主子,那个大胆的人类又戏弄了我们,要不要追?”领路的女子恭敬地问。

妖怪勉强收住即将暴发的怒意,狠狠道:“追到了又怎么样?那个鬼怪师,我一次也没能赢过她!”

柳夜奇没命似的跟着无我跑出山洞,以为出了洞会看到自己不曾见过的景象,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无我住的旧宅。

“咦?”他万分困惑地转头看她,“难道我们一直就在这宅子附近吗?”

“算是,也算不是。刚才我们到过的地方,其实是那个妖怪用法力做出的结界。如果我们没能逃出山洞的话,就只能被他一直关在里面。”她松一口气地伸个懒腰,才发觉彼此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啊!对不起!”柳夜奇急忙道歉松手。

“没什么关系。”她无谓地笑了笑,“没想到和老师一起感觉还不错。”

“是吗?”柳夜奇不由红了脸,不敢接触她明亮的眼神,“那究竟是什么妖怪呢?它为什么要娶乌雅?明明它和乌雅看上去都是男的。”

“那妖怪是一只山鸡,有着万年的道行。它非常喜欢小乌,所以就一直缠着小乌,已经有三年了吧。”无我眯起眼,回忆的心绪飘得很远,“那时候我因为自命不凡,得罪了一头九尾狐妖,中其妖术,命在旦夕。听说万年的山鸡妖有破解狐妖妖术的方法,小乌找到了山鸡妖,求其帮忙。他承诺只要救了我,他就嫁给对其一见倾心的山鸡妖。在妖怪的世界里没有男女之别,凡是妖力强的妖怪都会幻化成人类男子的模样。他们选择伴侣的条件,全依自己的喜恶而定。得救的我不愿意小乌委曲求全地永远待在那只山鸡妖身边,所以就和山鸡妖赌。我赌赢了,小乌便继续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契约者。那妖怪很不甘心,从此以后十天半月就把我叫去赌一次。”

“你是在自责吗?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差点让乌雅嫁给一个丑八怪。”他盯着她淡淡愁绪的眼眸,轻声问。

被他一语道中内心深处的罪咎,她欲笑却无法笑。

“很深的自责……很深……”

原来是这样……柳夜奇不懂该如何安慰眼前突然不会笑的女子,只好又握住她的手。

无我感触地看他,不解又疑惑。

“要不要和乌雅一起住到我家呢?远离此地,那妖怪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你们。好好休息一阵子,怎么样?”

“呃?”她愣住,实在料不到他会这么说。

“可以吧?我不会对你们做出任何非善意的举动的。”他再次恳求道。

“可是这样你能得到什么呢?”

“写作的素材啊。而且我一直对鬼怪的世界存有强烈的好奇心,就让我多了解你们一点。”

无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双眼睛笑如两轮新月,而他掌心的暖意使她原本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

书房内散乱着各种与鬼怪有关的书籍,无我盘腿坐在地板上,眉头深锁地盯着一本民间鬼怪传说。二楼传来悠悠的笛音,婉转处叫人落泪。

“喂,那个人类在写什么样的小说故事呢?如此悲伤的音乐。为什么他在写小说的时候要放音乐呢?难道不听就写不出来吗?”乌雅坐在一堆书上,长长的发丝优雅地垂落于脸庞两侧。

“每个作者写文的时候都有自己的习惯。”她不耐烦地回答。

“本大人只是好奇,是不是只要听着音乐,就能写出各种有趣的故事。如果真这样的话,明天本大人也动手写几本玩玩。”

无我不屑地嗤笑,单手支撑下巴,坏坏地瞄了一眼对人类世界欠缺了解的契约者。

“别开玩笑了,以你脑细胞的结构,能正常运用人类语言已经是奇迹了。”

“别以为你绕着圈子骂本大人没大脑,本大人听不出来,哼,也不想想住在这里这么久,是谁帮你完成所有的打扫工作,是谁每天为你和那个男人煮一日三餐?”乌雅不悦地瞪对方。

“以前住在自己家里时,所有的家务就都是你做的啊。要不然为什么我要选你当我的契约者?因为你是最强的妖怪,对于打扫宅院、煮饭烧菜这类小事绝对可以手到擒来。”无我摆出理所当然的架势,“而且你要感激我才对。要不是我带老师去了山鸡妖那儿,他也不会让我们住在这里,这样的话你就完全不用怕被山鸡妖找到我们逼婚。”

可恶!他是为了救她才被逼婚的,现在竟然以一副施恩者的嘴脸说出这种话!可恶啊!不爽地从书堆上站起来,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本大人生气了!”

“哦。”无我应一声,朝他眨下眼,再次将注意力回到书籍上。被忽视的乌雅惟有愤愤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得干瞪眼。

“本大人很生气!”加重了语调语气,他气势不减地走回先前的书堆上坐好。一抬头便见柳夜奇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喂,你想笑就笑啊。”他不悦地瞪着收留自己和主人的男人。

“不,只是在想你们的感情看上去很好。”柳夜奇走进来,笑得一脸温和。

听到他的声音,无我也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书稿已经写完了吗?”

“啊,算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就是修稿。”注意到她正在看的书,他有些纳闷,“这种虚构的民间传说,你也会看吗?”

“也不能说完全虚构吧,我还是觉得非常有趣。”她迅速把书合上,站起身,“从早上起来你就没吃过东西,让小乌给你做些什么点心吧?”

“不用了,我出去买点蛋糕什么的。你们是我的客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不但帮我收拾家务,而且还负责我的伙食,真是不好意思。”惭愧地看着一旁仍在生气的妖怪,柳夜奇感激道,“幸亏有你们在,这座别墅比以前干净多了,我每天早上起来看到一尘不染的厨房时就会忍不住希望你们一直住下来。”

“老师能够收留我们,我做些事情回报是应该的。”无我恬不知耻地献媚,竟然说得自然委婉。

什么……什么是“我做些事情回报是应该的”?明明所有的事都是他——乌雅大人独自完成的!骗子!骗人精!暴君!乌雅气不打一处来,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

“那么今天晚上我亲自做一顿大餐答谢你们好了。”

“你会做菜?”

“老师会做菜吗?”一人一妖异口同声地问。

柳夜奇面露苦笑,“我会做菜很奇怪吗?”

“嗯,因为你是男人,在人类的社会中男人是不进厨房的。”乌雅自然而然地回答,换来两个人类哑然失笑的反应。

“真有够丢脸的,有你这种老八股的妖怪做契约者。”无我嘟哝一句,“因为老师整天把自己关在楼上写文,所以我想应该没时间学习做菜。”

耳尖的妖怪还是听到了某人的前一句话,气歪了眉毛,狠狠冲过去一把抱住身材娇小的人,随后张嘴就往她小巧的脸咬去。

柳夜奇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去阻拦,但一想后又站于一旁看着无我与乌雅纠缠在一起胡闹。乌雅全然没有伤害无我的意思,仿若只是孩童之间的嬉戏,又仿若是情侣之间的玩闹,是他一个外人无法干涉的。

“死小乌!我要把你烤了吃了!”

“本大人才不怕被你烤了,我若被你吃了,以后你就别想有人帮你打扫房间、洗衣做饭、铺床叠被。”

“哼,我可以自己做!”

“好啊,本大人就看着你怎么饿死。不过再怎么说你也是本大人的契约者,干脆本大人先把你咬死算了!”

……

自己根本就是被忽视的存在,旁观的人静静地退出书房,离开时犹自留恋地回头。明晃晃的光线中,无我因与乌雅拉扯而露出肩头与脖颈处的白嫩肌肤。

“像是夏季黄昏中盛开的白色夹竹桃……”

无色无味,却在光影交错中开出一片艳丽。心头溢出不曾体会过的酸涩滋味,他不明白同是妖怪,面对山鸡妖和乌雅,无我的态度截然相反。妖怪和人类,可能吗?他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希望无我和乌雅真的是那种超越了族群的关系。为什么不希望呢?他记得与她手心相握时的温暖触感。

不可思议……

他为了她不经意提到的伤悲,耿耿于怀,从而写了一个绝妙的故事。自己是不是有些傻气呢?他和无我,分明才认识半个月,为何会有所不甘?完全弄不懂自己的心思。

鼻尖闻到清雅的花香,不知道是什么花,淡淡的米黄色,夜色中绽放出令人怜惜的姿态。窗户开着,昏黄的光线衬出一个线条简约的侧影。像是在仔细辨别什么,她趴在书桌上,一副投入专注的样子,即使身旁多出了一个人影犹未察觉。

“这么晚还不睡?在看什么?”

她受到惊吓似的动了动,当她抬头仰望时却已露出平静的微笑。

“正在看老师这个月最新出版的小说,相当感人的故事。”

“《濯恒与亘乐》吗?我倒是觉得这本小说写得有些婆婆妈妈,太感伤了。”柳夜奇随手翻看包装精美的封页,“这个故事显然更受女性读者的欢迎。”

“琴妖濯恒写得非常真实,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妖要比人类更为执着。他们爱恨分明,喜欢与厌恶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模糊界线,所以他们的执着有时候感天动地,但更多的时候则表现为一种不愿忍让的残忍。”

“像乌雅?”他突然沉声道。

无我一怔,避开他有些严厉的视线,笑了笑。

“乌雅也是妖。”

如此简单的回答,似乎又另有一层含义。柳夜奇有些困惑地盯着眼前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来回摩挲,带着种焦躁的节奏。

“我新写完了一篇稿,正在修改,想给你看看。”

“呃?”无我眯起的双眼笑如弯月,“老师真的可以把还没有出版的小说稿给我看吗?”

“啊,是的。”见她极为感兴趣,他不由也高兴起来,“和你一起经历的事让我突然萌发了写这本小说的构思,所以我想先由你看一下更好。下午我进书房就想和你说这件事,但后来就忘了。”

“这次的故事是关于什么?”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出来。

“赌博。”

“应该是非常有趣的故事。”立刻联想到一起去见山鸡妖时的事情,无我越加有兴趣看上一看,“都写完了吗?”

“基本上写完了。文稿放在楼上,待会儿拿下来给你。”

无我一直盯着柳夜奇笑,似是琢磨着某些事情。

“老师为什么喜欢写鬼怪小说呢?”

“为什么……”以前在个人专访中也被不止一次地问过相同的问题,每次的回答都是以玩笑式的“不知道”搪塞过去,然而面对无我,他不禁思索。

“喜欢看鬼怪小说的读者绝对不是多数,为什么你会选择这种冷门的小说题材?”她不着痕迹地逼问。

“也许……”想不到确切的话语表达,他困扰地皱起浓眉。

“也许?”她含笑,不急不徐地催促。

“也许……我只是想要大家明白,人们所不了解的世界并非如他们想象的可怖不近情理。”他犹豫片刻后缓缓道,“而对于我们不了解的情感,不该臆断结论。”

“只是这样的原因吗?”眼神中闪过微微的失望,她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夜奇见她突然不说话,就不由又开始难过。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名不安,为自己心情起伏之大而深感讶异。

“我……”无我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却很清晰,“我喜欢你。”

呆若木鸡,他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我就是喜欢你。”她又笑了,有点悲伤的笑意。

“为什么是我?”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没有解释,惟独悲伤地笑着。这让柳夜奇更觉难受,仿若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今晚就可以和小乌离开。”

还是觉得非常困惑,虽然心里很高兴。他表情复杂地拉住准备离开的人,欲言又止。

无我则很冷静地盯着他,没有笑的唇紧抿着,甚至令人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气氛。

“我知道这么问实在有些可笑,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柳夜奇的语气充满不解,“是真的吗?喜欢我……我根本想不明白。”

“是吗?”她的笑容僵住了,“我也根本想不明白。”

手被毫不客气地甩掉,情急之下他再一次拉住她。

“不管怎么样,都不用离开这里啊。即使我一下子不能回应你的情感,但是我仍希望你和小乌待在我家。”

“当你的素材?”她不留情面地嘲讽。

“不是的!”

“哦?”

眼前人瞪着自己的冷漠视线,使其惶恐不安。关键时才发觉自己的嘴拙,即使能扬扬洒洒地写出十多万字,然而此时此刻却必须为说出一句话而烦恼。

“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你和小乌继续留在我这里。”

“即使你不喜欢我,而我偏偏喜欢你?”

“我很高兴……”他面红耳赤地放开她,侧头不敢看她笔直的视线,“很高兴你说喜欢我。”

无我的眼睛越睁越大,随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仅仅是高兴吗?”

“那还有什么?”他愣愣地反问。

无声地叹口气,她露出狡诈的微笑,慢慢地拉远两者的距离。

“我开玩笑的,我的确喜欢老师,可惜和你想的不一样。”

呃?和他所想的不一样?明白自己被耍的人惟有留在原地苦笑,目送无我一脸愉悦地离去。

真是个难以理解的人……心里产生落差的人感叹,有预感今晚将是一个无眠夜。

无我用手揉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哈欠连天地走到饭桌前。早早被整理干净的厨房内飘荡着诱人的食物香,因昨晚熬夜看书全然没有清醒迹象的人对着满桌佳肴吸了吸鼻子。

“好香,这么多的菜,今天早饭不是普通的丰盛。”

“不是早饭,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戴着围裙的乌雅极为不悦地提醒道。

“过十二点了吗?”无我装出非常惊讶的样子,“啊,那老师人呢?他不吃午饭吗?”

“他出门去了,说是要同出版社的编辑见个面。”乌雅冷冷道。

“哦。”根本不理会情绪糟糕的妖怪,她自顾自地开始吃菜。

“就一个‘哦’?”受不了她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神鸦大人拿掉进食者的筷子。

“那要我怎么样?大哭还是大笑?”她扯开一贯无敌的可爱微笑,“小乌今天心情不好吗?即使不好也不能不让我吃饭吧?”

乌雅只觉欲哭无泪,愤愤地一屁股坐在主人旁边,“你不觉得你过分吗?每天住在这个男人的家里,分文不付地白吃白喝。以前你至少还在街上摆个摊混日子,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昼伏夜出。你们人类不是说礼义廉耻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唉?没这么严重吧。”她无谓地以手指夹起青菜,往嘴里塞,“不错,好味道。”

“喂!”乌雅用力拍下桌子,怒不可遏,“本大人在和你说话,你怎么可以这种态度?本大人要罢工!”

“是,是,是,乌雅大人。”为表诚心,她稍稍坐正身子,“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种事情?我没有在这里白吃白喝,因为我已经把你租借给老师,每天当免费的佣人。所以安心吧,我们因为你的努力工作,从此后吃穿不愁。”

“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受不了两人之间鸡同鸭讲的说话模式,乌雅大声咆哮。

“呃?那是什么?”无我好脾气地微笑。

“你究竟对柳夜奇抱着什么心态?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

“可我觉得很好。”她漫不经心地答。

自己是傻瓜吗?为什么要为她干着急?被她的无谓态度浇熄了怒火,乌雅咬紧唇,把筷子递还给无我。

“谢了。”无我笑眯眯地接过,风卷残云地饱餐一顿。

做人就是这样的吗?喜怒哀乐无法言表,不知道为何顾忌。为什么这家伙总是可以把自己的情绪和心思藏得那么深呢?明明……旁观的妖怪生硬地扭头,为她深觉悲哀。

“那个男人临出门前,要本大人带句话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一脸疑问。

“柳夜奇要本大人告诉你,晚上六点,他在中央广场的‘爱火花’等你,有重要的事讲。”

心脏跳快一拍,猜不透提出邀请的人为何有此举动。她低头,默默地继续吃饭。

乌雅垂眼,长长叹息一声,银色发丝垂落,一种哀怨的姿态。原本是不想告诉她的,但一想到她的心情,他就禁不住变得鸡婆。

“机会难得,今晚你要老实对他说,省得以后后悔。”

她放下筷子,嘴角挽出一抹自嘲似的弧度。

“我是那种傲慢的人,所以没办法说出想说的实话。小乌是世上最了解我的妖怪,你该清楚以前我没说出的话今晚也绝不会说。”

“即使那个男人爱上别的女人,和别人相守一辈子?”

喉咙口似哽了根鱼刺,她忍不住为他的实话实说生气。不耐烦地以竹筷敲打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嘈杂声。看出她的不悦,乌雅自然也不客气。

“快点吃完饭,给本大人滚出去!本大人还有打扫的工作要做,没空陪你。”

没有预料到的反驳和讥嘲,无我只是在他面前泄气地靠着椅背。仰头,闭眼,苍白脆弱的侧脸上浮现的不知是彻夜不睡的疲倦或者是若有所思的悲伤。

“《赌命》……柳夜奇以我为你与山鸡妖打赌的事写了一本新稿……是非常感人的故事,即使我再傲慢,也不得不承认他写出了我的心意。”

“‘汝当为我知音。吾伴汝生,与汝同死,无憾!’你现在有这样的想法,是吗?”乌雅喃喃问道,“明明执着的只有妖,人类的情感通常反复得很。”

无我笑而不语,静静地任答案沉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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