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睁大眼睛,这回像是真看懂了,又重复说:真是像我孙子。琴琴赔笑着向刘市长解释:对不起,老人家年纪大了,请你别介意。刘市长勉强地笑笑。笑得很苦,面部的表层肌肉突然痉挛了一下,就带着一帮人走了。随之卷出一股威风,昂扬而去。空洞的门上,有种冷飕飕的感觉。琴琴只听见有人在说:因为无知,所以胆大!他们把这句话扔在了门外,扔在了寒冬腊月的冰雪中。这话太伤人了,琴琴听得浑身不是滋味儿。林孩儿似乎也听见有人说什么,没有听清。他问琴琴:他们在说什么?琴琴没有说真话,琴琴说:他们说老祖宗认错人了!林孩儿笑嘻嘻地说:这回市长当孙子了,他再也不会来了!琴琴注意到,在当天晚上播放的刘市长看望长寿老人的电视新闻中,再一次让二奶奶亮相了。但二奶奶说刘市长“像我孙子”那一段删除了。画面上的二奶奶显得迟钝且傲慢,像一件古物。刘市长像菩萨一样笑着,一副普济众生的博爱表情。这是一个特写镜头。接着刘市长向二奶奶递上礼品,嘘寒问暖,之后却像一个受气包子。
林孩儿说得没错,一连两年刘市长不再上门了。刘市长被二奶奶得罪了。在场的记者把二奶奶的话当做语录传播出去,二奶奶的知名度就越来越高了。人们说,敢当着市长的面叫他孙子的人,全市只有一人,这就是林家二奶奶。
在二奶奶快满一百周岁时,琴琴突然忙碌起来,她开始积极筹备二奶奶的百岁寿辰。琴琴一忙,家里就增加了人手,林孩儿的几个孙子回来帮忙了。他们与琴琴一道策划二奶奶的寿事。在林家,二奶奶最大,其次就是林孩儿了,林孩儿坐第二把交椅。他向分散在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子子孙孙们发出通知:老祖宗百岁大寿时,希望大家能够及时赶回来。虽然口气比较客气,但却是命令。无论是哪家的后生,都从来没违抗过他的旨意。这也是这个家族的神奇之处。
林家子孙们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几十年来,一根藤上的瓜结了一串又一串,许多孩子们天天念着老祖宗,就是没有见过面。以前也大张旗鼓地办过寿事,可从来没有到齐过。在这寿登期颐之时,当然是难得的好时机了。三十多家都一致表示,所有成员一个不漏地回来团圆,并提前报回了各家各户的名单。从那时开始,家里的电话和传真就没断过。琴琴每接到一个垂询电话就不住地感叹:这个家真大!
这是林家盛大的节日。整个接待活动承包给了附近的蓝天宾馆。他们预订了三层楼面的所有房间,其中一层全是高级套房。餐厅则被全部包下来,还临时增添了一个西餐厅。蓝天宾馆是全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在这个边远的地级市,已经属于最高档的了。平时一般老百姓很少住过,主要作为市委市政府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相当于市委市政府招待所。现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林孩儿的三儿子一次汇入60万元资金,作为食宿的基本费用。二奶奶的第二外孙拿出50万元订制纪念品和零碎开支,包括租用会场等等。宾馆的王总第一次接到这么大一笔生意,高兴得眉开眼笑。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之后,林孩儿和琴琴开始向二奶奶通报情况。林孩儿对二奶奶说:你老人家马上就是一百大寿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的子子孙孙们都要回来看你。二奶奶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林孩儿又重复了一遍,二奶奶说,我不是过了一百岁了吗?林孩儿说你又记错了,生日还没过呢。二奶奶回忆起来,自己的百岁生日的确没过。之所以记错,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谈论这个话题。她就误以为是过了。一说子子孙孙都要回来给她祝寿,二奶奶首先想到的是狗狗。狗狗是林孩儿的大儿子,二奶奶的长孙,是二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在孙子辈中,狗狗是个十分聪明的一个孩子,给二奶奶的记忆最深。二奶奶问:狗狗回来吗?我想他了。
林孩儿说:狗狗回来。他不能不回来。二奶奶脸上泛着一层红光,说,狗狗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我还要打他的屁股蛋子。林孩儿说好,还要打他的屁股蛋子。
琴琴听着这些话就笑。她笑的是,多大年龄的人了,还叫小名。叫人一下子想到了孩童时代的种种美好。琴琴很感动。在林家的生活传统中,只要在家庭范围内,长辈对晚辈向来只叫小名,从来没有在家里叫大名的习惯。据说小名起得越小,越难听,长大才可能成大器。这个习俗在林家沿袭了几百年。林孩儿就是一个小名,是二奶奶生下他时随意叫出来的。琴琴至今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她只管他叫爷爷。狗狗也是一个小名,五十年前,林孩儿添了第一个孩子,迷信说这天日子不好,是个破日,孩子有凶。按当地风俗,孩子满月后,二奶奶就把他抱到郊外的小路上,找干爹干妈,遇到谁就是谁。二奶奶在路上等了半天,无一人路过,只有一条公狗大摇大摆走过来。二奶奶当机立断,决定认狗为干爹,给孩子起名狗狗。于是就叫了这么几十年。大名对于他们,只是在正规场合出现的一种特殊符号,是专门用来让别人叫或往纸上填的。
林孩儿让琴琴拨通狗狗的电话,林孩儿要对狗狗讲话。琴琴就拨通了。林孩儿对狗狗说了二奶奶过百岁大寿的事,必须回来。狗狗说他刚刚换到一个新地方,很忙很忙。林孩儿说,你奶奶讲了,她想你了,说狗狗回来我还要打他屁股蛋子呢。也许就是这句话的缘故,狗狗心软了,迟疑片刻,说,那我就抽空回来吧。林孩儿说:你奶奶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来日无多,说走就走了。你不要说抽空回来。要抽空,你就永远没有空。你是一定要回来的。林孩儿的口气中,在最后一句话上加了着重号。
狗狗下定决心地说,好,我一定回来!自从那天打电话之后,二奶奶不时地念叨说,我狗狗要回来了。我狗狗要回来了。这话听得琴琴都不耐烦了,说,是的,你狗狗要回来了。我们都知道你的狗狗要回来了。狗狗成了一种力量,使二奶奶情绪高涨,走路吃饭都比以前强多了。琴琴说:你狗狗要回来看你了,你就应当多写些字才对。于是,二奶奶就到了写字台前,写了许多狗狗的字样。纸片铺得到处都是。她的狗狗随处可见。
九月二十日是二奶奶的生日寿辰。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九月十八、九日,林家来自各地的一百多号人马陆续下榻蓝天宾馆。整整三层楼面的客房在一天之内全部占满了。这些后生们几乎都是一个心愿,迫不及待地要见老祖宗。谁先见谁后见的权力操控在林孩儿手中,一切由他安排。八十岁的林孩儿很神气,他要不停地回答后辈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和谒拜请求。林孩儿打着很辉煌的手势,说:你们都别急,先看看文件袋里的“注意事项”和“谒拜须知”。于是,后生们就打开文件袋,有关事项都写得明明白白。拜见老祖宗分若干次进行,第一次按辈分进行,先长辈后晚辈;第二次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先大后小;第三次按年龄顺序进行,先小后大,每人单独跟老祖宗合影;第四次集体进行,全体人员合影录像。还规定,因考虑到老祖宗的身体状况,每人跟老祖宗见面和对话不得超过十分钟。
总共八层楼的宾馆被包了三层,结果不够用,只好向上延伸了半边楼。
本来消息是严格对外保密的,根本没人张扬,也不许张扬。但还是来了二十多名报刊记者,还有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林孩儿并不知道有记者来,他是看到电视记者的摄像机才发现的。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惊慌。林孩儿的几个儿子都叮嘱过,一律谢绝记者采访。儿子们的话他不得不听,就像他得听二奶奶的话一样。再就是林孩儿不喜欢电视记者,他觉得扛着大炮筒似的东西不文明,他们瞄来瞄去像是要发射炮弹一样,有点武力威胁的感觉。林孩儿问宾馆服务员,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服务员说,就是采访你们家老太太的,他们还占了一层楼。林孩儿急中生智,他让服务员找来一块木牌,写上一行大字:“家庭活动,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谢谢配合。”可脸厚的记者们并不因此而离开,好奇心则愈加强烈,像苍蝇一样在宾馆来回飞舞。
在二奶奶大寿的头一天,狗狗带了全家五口人回来,没到宾馆,直接回家看望奶奶。他还是三年前回家见了奶奶一次,那一次办公事,顺便回来看看。狗狗是56岁的人了,一见奶奶就禁不住哭了,他的泪水只在眼眶周围打转,流不下来。他说:奶奶,你的狗狗回来了!二奶奶见回来这么多后人,一激动,眼睛就有点模糊,问哪个是狗狗,狗狗说我就是狗狗,说着弯下腰,抓紧了奶奶的手。二奶奶使劲看了看,眼前是一行一行的弯曲纹路,她从狗狗脸上看清了岁月的痕迹,说,狗狗,你也快老了。狗狗说,是的,我也快老了。二奶奶摇晃晃地伸出手,从狗狗的脸上一直摸到狗狗的脚上,二奶奶说,就是你,以前老是把我的被褥尿湿,我就老打你的屁股。再打也不哭。狗狗扬起脸,说,奶奶,你打狗狗的屁股吧。有好多年没打过狗狗的屁股了吧?二奶奶说,是的,再不打打你的屁股,我就没时间打了。说着就把狗狗的屁股打了两下。
二奶奶打狗狗屁股的样子不像是打,怎么看都像是在轻轻抚摸。狗狗知道,奶奶所谓的打,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的意义,岁月不让她打了,没力气打了,打变成了一个世纪的回忆,变成了一种至亲至上的爱的亲昵。站在后面的狗狗的夫人和孩子们都流泪了,他们无法描述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幸福?是激动?还是心灵的悸动?似乎都是,又都不是。狗狗让他们都跪下去,给老祖宗叩了三个头。狗狗对他们说:我们能跟百岁的祖宗亲近,是我们的福气。
二奶奶说:孩子们都上来,让我摸摸。他们一一上去了,让老祖宗抚摸。
二奶奶的口里不停地说着好字。二奶奶摸着他们的脸,像摸着自己的身体。摸到最后一个小男孩儿时,二奶奶说了句谁都听不懂、谁都听懂了的话:你们,都是我的。
林孩儿带着狗狗全家来到蓝天宾馆。他让狗狗夫妇住进宾馆最大的一套客房,这是林孩儿专门给他这位长子安排的。然后林孩儿把准备工作的全部情况向狗狗做了汇报。林孩儿说:我已经挂牌出去了,不允许记者采访。狗狗称父亲做得对。狗狗问了父亲的身体情况,还问到琴琴的情况,林孩儿都一一谈了。林孩儿关照狗狗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他们。然后,林孩儿按长幼顺序挨个房间地问候。他觉得他是东道主,其他都是客人。他得尽地主之谊。
不快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下午五点左右,蓝天宾馆的王总突然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说省政府李副省长一行七人来市里检查工作,要蓝天宾馆马上安排七个套房。王总说套房全满了,一间都没有。办公室主任就发脾气了,说无论如何也要腾出来。王总迫于压力,来跟林孩儿和琴琴商量,林孩儿和琴琴都说不行,口气很硬。琴琴说:管他什么副省长,我们先来住下,客人刚刚安置好,突然又让他们换房间,我们怎么说得出口?虽然都是自家人,可也要给大家留点面子吧?王总说:我也是迫于无奈,人家是上级。你们也替我想想吧。见王总那可怜的样子,林孩儿心又软了,同意商量商量,可他独自不能做主。于是,林孩儿和琴琴就把王总带到狗狗的房间,由王总本人给狗狗做工作。琴琴说:做得通做不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工作作不通,让他们另想办法。
狗狗和夫人想休息片刻,林孩儿敲了几下门才开。狗狗一副疲惫的样子把他们迎进门,坐在卧室外面的客厅里,问父亲什么事。林孩儿为难地说:这是宾馆的王总,你让他说吧。王总把狗狗叫老板,客气地递上香烟,狗狗说,谢谢,戒了,你自己抽吧。王总又把烟递给林孩儿,林孩儿抽起来。王总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愁眉苦脸地说了省政府来人的事,他希望对方给予理解,调整一下房间。把现在的房间腾出来,让副省长一行住。狗狗说:对不起,我并不是非要住这个房间不可,而是我太累了。你是做生意的,他们为难你,你就不能为难我,因为我是你的客人。你搞经营,又不是行政机关,他们靠行政命令怎么行?请你给市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说明情况。我想他们也是能理解的。
王总的压力全堆在脸上,面部肌肉因绷紧而隆起了。他说:林老板,我也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的,能不能请你再考虑一下我的难处?狗狗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而是望着这位王总发愣。他的目光像两根木棒一样横在那里,使王总感到了某种力量的存在。
琴琴见状,连忙说:王总,这样吧,你还是去给市政府办公室解释一下,通融通融。不要搞得双方都不愉快。
王总没有把琴琴的话放在眼里,他没理会琴琴,而是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狗狗,一脸晦气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把门重重地一摔,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摔门的声音吓得林孩儿一抖。琴琴连忙把林孩儿扶住。狗狗本来不想发脾气的,可他见父亲受到惊吓,生气了,冲出门去,向王总大喝一声:你给我回来!
王总转身回来了,看着狗狗:你想怎么样?
狗狗说:你凭啥摔门?你发脾气,也不能冲着我来!王总说:我就冲你来了。怎么样?
狗狗说:你应当给我道歉!王总说: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