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风说:“其实也不一定要约你出去玩。”存儿说:“那是做什么?”陈东风说:“反正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看看你。两天没看见,心里慌。”两人同时面对桌子的方向,他们似乎没有勇气面对面地说话,都不敢看对方的脸,一种莫名的紧张包围着他们。陈东风好像比存儿大胆一些,也自然一些,他笑笑,说:“你赶快把作业做完吧。最后一道了。”于是存儿就赶紧做作业。高高长长的陈东风就弯下腰指挥她做。存儿在紧张的气氛中把作业做完了,终于舒了口气。陈东风把妈妈拿来的苹果递给她,存儿用手推了推,说声不想吃,然后就把作业本装进了书包。陈东风看出她想走了,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又觉得不妥,把手移动了一下,按住了书包,五个指头绷得很直。存儿可以从指头上看到他呈闪电状的蓝色血管。存儿站起来,扬起脸看看陈东风。他的脸涨红了,红得都发青了,好像比以前大了许多。陈东风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出来。存儿再次把放了一半的作业本放进书包里了,说:“我该回去了。”陈东风突然说:“我想去当兵。”存儿从没听说过他要当兵的,存儿感到奇怪,说:“你不上大学?”陈东风说:“我要考军事院校。也是当兵。”存儿说:“听说很难考的。”陈东风说:“你鼓励我。”存儿说:“好,我鼓励你。你一定能考上的。那你好好复习。”存儿看看他的眼睛,并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心里便怦怦直跳。这个时候,陈东风突然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极不好意思,脸刷地一下红了,存儿便快速地把手抽缩了回来。存儿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拿着书包,一头跑出门去。听见陈东风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我喜欢你--”
3
存儿跑到公路才喘了口气。幸好路上没有熟人,否则还以为她遭人追打了。存儿回家时,妈妈也回去了。李铁枝说:“去哪儿了?还背个书包?”存儿说:“做作业的。”李铁枝看看女儿,不再说什么。倒是父亲赵忠实说话了:“女孩子家,不要到处跑。要像你姐姐,规矩一点。”存儿看看父亲,嗯了一声。
存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姐姐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存儿看她一眼,自己歪倒在床上假惺惺地看书。其实书已看不进去,只是做做样子。存儿的耳边只有陈东风的声音,心里想着陈东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明亮的,青春的,火热的,让存儿猝不及防的。存儿心里蹦出一个可怕的词:早恋。这就是早恋吗?存儿在反问自己,她不知道答案在哪儿,只是越琢磨越迷茫。
第二天,陈东风又给存儿递了一张纸条,约她周六下午到竹园里去,有话对她说。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生长着十多亩旺盛的斑竹,非常茂密。天气很热的时候,通常是同学们纳凉的地方,也是他们复习功课的地方。周六晚自习刚刚开始,只见陈东风突然站起来,大声咳嗽一声,对班长说,我有点事要回家去。在另一个教室上课的存儿也出去了,这时也拐弯抹角地走到竹园入口处,发现陈东风正在那里等她。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他们只有借助从镇子和学校映射过来的光线,远处的人看不见他们,但他们自己能互相看见的。镇子里的学生上晚自习大多自带手电的,陈东风掏出手电,往竹林深处去,两人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存儿有种做贼的感觉,心跳从走出教室就加速了。现在停下来,就不仅仅是心跳了,而是全身都在跳,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陈东风突然把手电熄灭了,存儿看不清他脸上的真实表情。存儿颤颤抖抖地问:“你找我说什么话?快说吧,我要上自习呢。”陈东风说:“就想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存儿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是有什么话说吗?”陈东风也感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说:“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存儿说:“要说就是这句话?”陈东风嗯了一声。在这期间,存儿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她希望对方说出喜欢她或者说爱她,可她又害怕听到这样赤裸裸的话。她很矛盾,也很矜持。但她也听出来,陈东风把喜欢改换成了“就想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这样的婉转表达。存儿说:“我知道了。我该回去上自习了。”“再待一会儿吧。”陈东风说着,就一把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试图缩回去,但无奈已经被他抓紧了。存儿从未碰过男孩的手,她感到了来自异性肌肤的恐惧和兴奋。很快,靠在树干上的陈东风把存儿搂进怀里亲吻起来。存儿喘息不了,阻拒不得。唯一拒绝的办法是将嘴紧紧闭着,把陈东风的舌头堵在嘴唇外面。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存儿的嘴也闭不住了,太难受,只好开门迎敌,放舌头进来。她在惊悸之中感受着舌头们的摩擦。那时刻存儿全身都软散了,可她还是清醒地感受到陈东风的手伸到她的某个重点部位上。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存儿,这时抽出手来,狠狠地给了陈东风一巴掌。
陈东风马上推开了她,嘤嘤地哭泣起来。存儿没理他,拿起放在地上的手电,就转身走了。因为是毛毛小路,有许多杂草荆棘,陈东风害怕存儿在慌忙之中被细竹绊倒,连忙擦干泪水追上存儿,嘴里连连说对不起。走出竹园后,存儿把手电还给陈东风。见陈东风的眼窝上还有一点泪,存儿便伸手给他擦拭了。存儿说:“刚才打痛了吗?”陈东风说:“没有打痛。是心痛。你要高兴的话,再打吧。”存儿说:“不打了。”两人正要回到各自的上课的教室时,存儿班上的刘黑子看见了他们。刘黑子叫了声存儿。存儿看他一眼,说:“你在那里干什么?”刘黑子说:“上厕所的。”陈东风回到自己的教室了。刘黑子跟存儿一道进教室,进门的时候,刘黑子说:“我不想上自习了,想回家。”存儿说:“我还有作业要做的。”刘黑子说:“我帮你。”存儿说:“不要你帮。我会做的。”刘黑子说:“你在陈东风的帮助下,进步了!”存儿瞪了他一眼,说:“进步不进步与你有什么关系?”刘黑子说:“你进步了我高兴呀!”自此之后,存儿陷入了陈东风和刘黑子的双重夹攻之中。存儿是喜欢陈东风的,可面对刘黑子的进攻,存儿也感到为难。存儿不喜欢刘黑子,可两人是同学,每天都要见面的。平时上课时,刘黑子也会瞟来火辣辣的目光。有时上体育课,刘黑子就想方设法要跟存儿在一起,有事没事黏黏糊糊的。存儿不能打他,不能骂他,她只能尽最大努力去回避,也不能在其他同学面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明白刘黑子的心思。可有的同学还是看出来了,刘黑子就是喜欢存儿。有一天,有个同学说存儿是个妖精,本来是句半开玩笑的话,刘黑子却气愤不已,劈头就给那个同学一拳头,鼻血都打出来了。存儿感到非常吃惊。她觉得刘黑子做得不妥,可她又觉得刘黑子舍得为自己帮忙,愿意保护她。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是有点感激刘黑子的。所以对刘黑子,存儿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面对刘黑子的攻势,存儿除了拒绝,便是茫然。存儿的美貌变成了外界对她的干扰,使她的学习和生活都变得无序起来。即使上课的时候,她也老是走神,精力就集中不到学习上来。本来就是中等成绩,稍稍往上赶一段,一不小心就滑坡了,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学习上不去,她也不急,混个高中毕业就算功德圆满了。而长相平平的姐姐就不一样了,一心要考学出去,每天下课后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父亲很是欣赏。对姐姐赵在在的照顾也相对比较多一些,有时吃东西,父亲便给姐姐端到卧室来,看着她吃了再把空碗端走。这一点存儿看得出来。存儿发现,父亲像个别教师那样,很势利,只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只为学习好的学生可以给他们带来前途,也可以给家庭和学校带来声誉。
陈东风他们毕业班的学习一直比较紧,存儿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陈东风的影子。虽说她害怕影响他的学习,心里却是很想见他。越是见不着,越是想见。她甚至想自己主动找陈东风见见面。有天实在心绪难平了,就跑到了陈东风上课的教室外面,不时地瞅一眼正在复习功课的陈东风。有个认识存儿的男生问她:你好像找人,想找谁?存儿说:找陈东风,那个男生就大声对陈东风说:“陈东风,外面有人找你!”陈东风就跑出来,盯住存儿笑。教师像侦探似的从旁边来了,存儿又只好走开,陈东风回到教室。两人互相留下的只有那双深幽的眼神,那双眼神拖着长长的尾巴。
星期六的晚上陈东风就来到存儿家找她了。父亲知道,陈东风跟老大赵在在一个班,以为陈东风进来是找赵在在的,心里也很高兴。父亲说,在在出去了,你就等会儿吧。陈东风不说是找存儿,只是问存儿在吗?父亲说在她房间里。陈东风就进去了。存儿的父亲很机警地看了陈东风一眼,没有阻止他进去。存儿知道父亲在家里,陈东风来了就不好关门。两人只好开着门说话。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找话。存儿发现,陈东风也非常不自然,冷一句热一句的,而且一直站着。存儿说:“这个作业你再给我讲讲!”存儿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说给客厅里的父亲听。陈东风啊啊了两声,偷偷地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让他摸着手背,也不缩回来。存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怕父亲找借口突然闯进来。陈东风悄悄地对存儿说,我真是很想见你。气息从存儿的耳边飘过,吹得存儿耳朵痒痒的。存儿只是笑,脸上有些微微发红。果然这时父亲突然开口了,说:“存儿,我出去进点货,你在家里看着,我马上就回来!”经营着商店的父亲就到桥头的批发部进货去了。存儿知道大抵所需的时间也就半小时左右。父亲一走,存儿心里却感到紧张起来。一紧张就有些慌乱,存儿说:“你回去吧,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陈东风说:“我又没做坏事。”存儿说:“家里大人不在,总不大好。”陈东风说看着存儿,一把就将她抱住了,存儿抗拒着坐到床边,陈东风只能躬着身子,挨着她的半身。存儿期待着他还要进攻,可又怕他有进攻性的动作。陈东风的手又摸到存儿的手背上。存儿喘息着,说,爸爸马上就回来了,你快回家复习功课。陈东风闪电式地在存儿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是该走了!存儿第一次被人亲,一时愣住了,正不知怎么办时,陈东风又在存儿脸上抚摸一下,转身跑了。存儿心惊肉跳地说,走前也不忘占点便宜!
4
存儿自从别人开她“像”赵大志的玩笑后,就不再到酒厂去了。她害怕看见赵大志,害怕他对她那么好。然而有天放学回家,存儿发现,父亲和母亲正在为这事吵架呢。
存儿每天回家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想着陈东风,嘴里哼着欢乐歌,从来不管家里的什么事。可是一听到父母吵架,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了。她得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静静地听他们说些什么。父母见存儿回来了,吵架的声音也立刻变小了许多,看来他们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儿。而且把卧室房间的门关上了。存儿悄悄地走过去,听他们到底吵些什么。
存儿隐约听出,问题居然出在她的长相上。父亲赵忠实紧紧抓住存儿“像”赵大志的问题不放,步步紧逼地追问,存儿为什么会像赵大志。存儿就觉得滑稽可笑,一个人像另一个人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同学中就有一些长得相像的,长得相像又不是本人的错误,犯得着这样大吵大闹吗?
很快,存儿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亲骂了一句:“我看她就不是我的种!”父亲骂得恶狠狠的,它使存儿的心跳为之一颤,也使她明白了一些生理知识。原来谁像谁还有这样一种关系。但母亲的态度很强硬,嘴咬得很紧,说:“你倒要给我说清楚,不是你的是谁的?”父亲像抓住了把柄一样,说:“她是谁的你自己心里明白!”母亲说:“那好,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告诉你赵忠实,只要你说出存儿不是你的,我马上跟你一刀两断!”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站在门口偷听的存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敲门进去,说:“你们吵什么吵!没事就干活去!”父亲看了存儿一眼,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闪身出去了。这时存儿才发现,他们两人在房间里厮打过,父亲肯定不是母亲的对手。存儿还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父亲身上一堆僵肉,看起来就显得软弱无力,哪像母亲灵活。母亲见赵忠实出去了,一把将存儿搂在怀里,说:“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存儿说:“妈,爸爸说的是真的?”母亲李铁枝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下午喝高了,借酒找事!”存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到自己房间哭泣起来。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身世上的疑点。她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的,赵大志跟母亲是同班同学,可赵大志比父亲高一个辈分。这不可能。再说只是高中同学,更不可能。可父亲为什么又要怀疑?他的怀疑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赵大志吗?或者是因为赵大志跟母亲李铁枝关系密切吗?这能成为她身世的依据?不管怎么说,让人怀疑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她的第一感觉是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像以前那样名正言顺了。好像她突然变得来路不明了。这比那些听说自己是捡来的抱的孩子还要突然,还要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