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个最关注公路的人就是瑶瑶了。说也奇怪,公路一修通,手机信号也通了,打电话也不用上树了,瑶瑶的整个精神面貌都大变了,成天喜笑颜开的。夏至每天忙着建设花岗石厂的事,没时间陪她。瑶瑶每天就和婆婆一道给施工的工人送茶水,早上一次,下午一次,热情十分高涨。王开良让村干部评选修路的劳动能手,其中就有成一人和瑶瑶。评上瑶瑶的原因是,“怀着身孕送茶水”。晚上夏至就笑她成标兵了,瑶瑶让他向标兵学习,用古人的话说就是见贤思齐。夏至抚摸着瑶瑶的身体某处说,我不思齐,思这个。瑶瑶说,滚。
可是,就在刚刚评选劳动能手不久,老单身汉成一人就倒下了,生病了。按一般情况,一人在家的成一人即使生病了也是没人发现的,只是不见他人影而已。可是这次,他一生病大家都知道了。原因是他在床上大叫他要死了,活不长了。他的叫喊声和呻吟声让窗外的人都听见了,就报告给王开良,王开良说:“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叫死呢?我看他命长着呢!”于是赶快吩咐村医务室的人去给他看病,村医务室只有一些简单的常用药,土医生也看不出什么病来。说是腰肌劳损,给他吃了一些药。
可成一人还是大喊大叫要死了,活不长了。他的叫喊声太要命了,太凄惨了,是颤悠悠地从窗口里飘出来的,村民无不为之动容。大家就感叹,四十多岁的人了,女人都没见过,怎么能死呀!王开良以前对村里的病人都很关怀的,经常是吩咐村民去代他看望,并委托别人转达他的问候。王开良很像一些高级领导人在日理万机时关怀病人的样子。可是,现在王开良得亲自出马了,带上文书和慰问品亲自去看望成一人。
王开良是上午太阳当顶时去的。成一人家的石板房的柴门虚掩着,张开了一条缝隙,王开良用指头敲了几下,里面没人应声,一推就开了。四间空洞的房子里弥漫着寂寞的味道,一只老鼠见到村长受了惊吓,迅速蹿出去了。成一人睡在床上,床边放着刚刚吃过饭的碗筷。显然,他早晨还起床做过饭,饭后才上床的。王开良看到他时,他并没呻吟,可一听到有人去看望他了,就呻吟起来,又叫自己要死了,活不久了。王开良把礼物放下来,和文书一道站在床边,问:“你哪里不舒服?”成一人说:“哪里都不舒服。”“哪里痛?”成一人说:“哪里都痛。”“上午吃过饭吗?”成一人说:“吃过了。”“自己做的?”“隔壁老张送来的。”王开良摸摸成一人泛着光泽的额头,好像没发烧。王开良说:“要不,我派人把你送到县医院去看病吧?”“不去。反正要死的人了,再看也是死。”成一人语气很轻。他不睁眼睛,闭着双目回答,面部表情具有普通病人那种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和轻礼傲慢的多重气质。他在村里几十年来都没生过病,这一病就很像一个专业病人了。他表面是平静的,语言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绝望。
王开良大声说:“不行!你不能死!你还没见过女人呢,你撑也要撑到那一天!”成一人说:“恐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这时,很巧的是,夏至和瑶瑶也来看望他了。见王开良在成一人床边站着,考虑到有病人,便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瑶瑶紧跟在夏至后面,远远地看着病床上的成一人。
王开良取出一根烟,递给夏至,夏至推开了,王开良自己点上,问成一人:“你知道我是谁?”“你是夏至他爹。”王开良一笑,说:“是的。你一点都没糊涂。”瑶瑶扑哧一笑,夏至瞪大眼睛看了看王开良,觉得他公然占人家便宜。成一人眼皮闪了一下,说:“你们都是来看我的?”王开良说:“是的。”“多谢啊!”成一人睁开眼,开始辨认看着床边的人。他的目光游动着,在瑶瑶的脸上停了下来,固定了。成一人说:“我就要死的人了,多谢你们来看我啊!”王开良说:“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公路一通,你就有老婆了。”成一人摇摇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王开良说:“那你说说,你死之前,最想得到什么?我们努力帮你解决。”成一人说:“我想--我想--”成一人“想”了半天,没有说出口。王开良俯下身,凑近他:“悄悄地对我说吧。”成一人悄悄地在王开良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夏至和瑶瑶他们没有听见。王开良站直了,紧锁眉头,犹豫许久。一根烟吸完之后,他咬咬牙,看着天花板,说:“好。我帮你。”成一人没有回答谢谢,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然后,一行看望他的人就离开了。也许是考虑到成一人不能起床开门的缘故,他们在出门的时候,依然把门虚掩着,以方便去看望他的村民。
成一人对王开良说什么了?大家都在心里猜测。对于一个口口声声叫着要死的人来说,刚才的耳语就相当于临终嘱咐了。大家出了门,透了一下气,夏至就问:“村长,刚才他交待后事了?”瑶瑶说:“他就一个人,能有什么后事呀!”王开良说:“他想满足一个愿望,死之前,想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夏至说:“那你怎么办?你不是答应他了吗?”“他是一个好人,这个愿望应该满足他吧。可是怎样满足他呢?是个问题!”王开良招呼他们就地蹲下来商量对策,说:“你们说说,有什么好办法?”瑶瑶坐在一个立起的石头上,红了脸,默默无言地摇摇头,然后俯视自己微微凸显的肚子。瑶瑶的目光里充满了审美自恋与自我疑惑的双重矛盾。夏至冲瑶瑶一笑,说,成叔叔这个问题很严重,很棘手啊。瑶瑶白了他一眼,说,你真没人性,还笑呢。笑什么笑,要是你,早就走上犯罪道路了!夏至说,请注意你的措词啊。
王开良也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想到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说:“你们别说闲话,开动脑筋想啊,我等你们出主意呢。”这时正好夏雪从这里路过,可能从学校往家里去吃午饭。夏雪也听到里面的声音了,远远地对王开良说:“村长,成叔叔都要死了,你们还不想法救人?”“就是在研究如何救他的事。”王开良给她做了个快回家的动作,然后回头看看夏至,让他们几个人蹲下来。下午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最小化了,他们能够听见成一人在房间呻吟的声音,又在说自己要死了,活不久了。屋外这群人,与其说是商量对策,不如说更像是一场阴谋。只有瑶瑶一人坐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像是放哨望风的。夏至和王开良小声嘟噜一阵,又比划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内容,事情就算有着落了。然后相视一笑,大家就分别散开了。
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瑶瑶不知道。一路上瑶瑶问他们怎样商量的,怎么办?夏至就笑,说回家告诉你。瑶瑶说不行,现在就得告诉我。我想知道你们的方案是否人性化,是否有治病救人的效果。夏至说效果肯定会有的。瑶瑶要纠缠夏至马上说,夏至就只好说了,夏至说我们决定从县城搬一个人体模特儿回来让他摸摸,他就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了。他一生最后一个愿望就满足了。
瑶瑶说:“那也不行啊,你们搬进去时,他会看到呀。他看到是塑料制品,就没兴趣了。”夏至搂住瑶瑶,讨好地说:“王村长说,放在晚上他就看不见了,希望能请你去负责完成这个任务。”瑶瑶说:“我去行吗?我怕。他是要死的人了,恐怖!”夏至说:“我们都在,你怕什么呀!你只是进去和他说说话。让她相信是个女人就行啊。”瑶瑶说:“你们哄他,于心何忍。”“不哄他,难道真的给他找个女人摸摸?哪里能找到。”夏至说,“你就行行好吧。”瑶瑶说让她好好想想再说。塑料模特儿是在第三天晚上,通过新修的公路上运回来的,全身穿得整整齐齐,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运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入夜,所以没人看到。这是村长王开良专门安排的时间。他怕村民们大惊小怪。运到村里后,王开良就通知了夏至和瑶瑶他们,然后他就到成一人的家去了,对成一人说,今晚让你了解一下女人是什么样子。成一人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说,真的?王开良说真的。成一人说,那我死了也想得开了。王开良说可是你不会死的。王开良还叮嘱他不能开灯,在黑夜中摸摸就行,知道女人长得什么样就行。成一人说那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女人?王开良说你真笨蛋,女人和男人长得不一样呀!成一人躺下了,说是这个道理。
王开良出门后就关灯了,屋子一片漆黑。王开良让夏至把塑料模特儿搬进去,然后让瑶瑶进去咳几声嗽,让成一人明白里面有女人进屋了,并且站在了他的床边,夏至在黑暗中摸了摸瑶瑶的手,耳语道,你别怕,我们都在外面等你。然后夏至就出来了,和王开良他们几个站在屋子外面。
这是一个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时刻。他们都希望能帮助成一人死里逃生。他们都在抽烟,但夏至的心里却是很紧张的。王开良说成一人这人根本就没什么病,可能是想女人想疯了,忧郁成病的,自己便以为要死了。正在说话间,成一人的屋子里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但紧接着没有了声音。他们在外面大约等了一根烟的功夫,瑶瑶突然从里面跑了出来,抱着夏至嘤嘤地哭起来。
夏至问怎么了?瑶瑶说没怎么。就是想哭。
13
斗天坡公路通车后,连同通车典礼举行了一连串的喜庆仪式,整个仪式持续了半年时间。
第一项:斗天坡通车剪彩,县扶贫办、交通局、公路局联合举行。第二项:祭奠从斗天坡的悬崖上摔死的村民们和扶贫办干部。为他们扫墓,上香,默哀。
第三项:夏至和瑶瑶夫妻添小孩了,村民们很开心,成群结队地去看望他们。他们想知道,杭州姑娘生下的娃娃是什么样子。
第四项:著名的老单身汉成一人办婚事,女方是二十年前被他哄上山,然后逃跑出去的。不堪男人虐待而离婚,带着两个娃娃投奔成一人。成一人说,是我的终归是我的!本来不是我的,有了路就是我的了。都说成一人捡了便宜,别人都替他把娃娃拉扯大了,他收获的是果实,只需坐享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