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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调的山村生活,没有穷尽的山峦和云雾,总会把瑶瑶的思维拉回城市,让她想到杭州,想到老家。每天和小姑夏雪叽叽喳喳地闹腾,时间过得很快,倒也乐不思蜀。可是,夏雪和郑重他们一走,在婆家就少了两个重要同伴,瑶瑶一下子变得孤单起来。想走的念头就由此产生了。即使不孤单,他们也该走了。
瑶瑶正式提出要走,是在夏雪离开的第二天下午,她很谨慎地对夏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夏至也没反对,说要走也是我们一块走,我们不能总待在这里的,我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小两口商量好了,然后正式给爹娘提出要走了,爹说:希望你们能多住一些日子,可你们万一想走,那就走吧。“第二天清早,母亲就起床为他们张罗早饭了,像举行欢送仪式一样,早饭隆重而丰盛。夏至他爹把村主任王开良和村支书刘上坡请来了,把那个叫红儿的女孩也叫来了。因为在村里,瑶瑶只认识这几个人,当然也是村里最高的待遇规格了。红儿是从广东回来专门怀孕的,本以为瑶瑶在这里能多一个说话的人,可一听说瑶瑶想走,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虽说两人只有一面之交,却突生恋恋不舍之情。瑶瑶说,你说你怀孕,怎么就看不出来嘛,和我这种腹中空空的人没什么两样。红儿说才两个月呢,当然看不出来,下半年咱才能提拔为团长。红儿悄悄对瑶瑶耳语说,要不你也在这里怀一个?这可是个造人的好地方。瑶瑶说,我目前没这个计划。
饭后,夏至和瑶瑶就上路了。家人和村里的领导准备把他们送到悬崖下面,陪同他们走过最危险的两处地方然后返回,这是斗天坡人对待至亲好友的最高礼遇。两人的行李,自然也由村主任和支书扛着。瑶瑶只挎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瑶瑶不停地回头看着,她想看看这个村里的特殊表情,她自己的面部表情也充满了离别愁绪。当他们走向悬崖峭壁的时候,瑶瑶几乎是突然袭来一个念头:下山比上山更难。原因很简单,上山时的高度是慢慢上升的,下山时一放眼就最高的高度,身子整个是悬在半空的。
他们首先要经过的,是最险要的地方之一--独木桥。村主任告诉瑶瑶,凡是多人过桥时,都要提前清点一次人数,过桥后再清点一次人数。因为桥上容易掉人,而且掉人是很难发现的。五年前,县里来的扶贫干部一行六人过桥,一个女干部就是从桥上掉下去的,过桥好久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据说她才结婚两年,肚子里还有一个胎儿,极其悲壮。那个横卧着的V 字型峡谷是始终在云雾里,既是险境,又是仙境,它的海拔高度是1800米。白色云雾终年没有散开过,人掉下去了既听不到响声也看不到姿态,就像烟消云散一样。现在他们一行八人,清清楚楚的。按常理,根本不需要清点。但王开良还是反复清点了一遍再过桥。然后再确定先后顺序问题。大家都认为,瑶瑶能过去了,其他人就不存在问题。于是让瑶瑶先过。瑶瑶独自是过不了的,要夏至背她。可是,瑶瑶在从高处俯瞰悬崖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就在不断发抖,夏至要背她,她怕。别人背她,她也怕。她就站在那里抖个不停。村主任走在最前面,接着是村支书,再下来是红儿,红儿后面是瑶瑶,瑶瑶后面是夏至。也就是说,瑶瑶是夹在红儿和夏至中间的。瑶瑶面色苍白,已经吓得走不动了,大家只好都站着。只见瑶瑶说了句”我不行了“,接着就瘫软下去了。就在瘫软的一瞬间,夏至从后面一把抓住瑶瑶的手,险些让她歪倒。在这个万丈悬崖上,如果倒下去,就会在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面色苍白的瑶瑶回头绝望地看着夏至,指了指下面。夏至明白,瑶瑶又吓得尿裤子了。瑶瑶额头全是汗水,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挪动一步。一行人都在等待她的反应。许久,瑶瑶终于吐出了几个字:“回去吧。”于是大家转身向后,慢慢往回走。大家步行的速度是以瑶瑶的速度来决定的。夏至牵着瑶瑶的手,他能感觉到瑶瑶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滑滑的,像涂上了一层油脂。后面则有红儿护卫着,红儿发现瑶瑶的裤子湿了一块,从地理位置上看,她也怀疑可能是尿,却不知道是吓出来的。
夏至他娘是在正要出门打猪草时看到他们重新出现家门口的,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对屋子叫道:“他爹快泡茶,娃儿他们又回来了!”夏至和瑶瑶沮丧不已,其他所有人都兴高采烈,正好应了“人不留客天留客”这句俗话。王开良和刘上坡和夏至他爹谈修路的事,红儿则一直陪着瑶瑶,关心着她的疾苦。红儿帮瑶瑶洗了澡,换了衣服,劝她干脆就暂时别走了,反正马上就要修公路了,大不了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就通路了,那时再回杭州也不迟呀。再说了,这是在婆家,是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别处。瑶瑶一脸苦笑,说,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呀,待在这里怎么办?红儿说:你就当这里是天然疗养院吧!
既然走不成了,就要按照走不成的现实来办事。夏至到外面去给原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公司情况。回答是公司什么时候恢复生产,不知道,目前没有复工的迹象,所有员工都放假了,工资是减半的。夏至听说这样,倒也松了口气。回家告诉瑶瑶,说你就耐心待在这里吧,没事的。
瑶瑶说:还是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
夏至说:有时候,有我的地方不一定是天堂。瑶瑶说:现在就是。
8
也许只有在斗天坡才会出现这种事情:客人没有走成,主人却像客人到来时那样开心。夏至和瑶瑶虽说不是客人,但家里却是把他们当客人的,明白他们只是根在这里,不会永远住下来。夏雪得知哥哥嫂嫂没有走成,放学后就回家陪嫂子说话。从学校回娘家要走八里路,经常走也习惯了,山里人的结实就是这样走出来的。难怪瑶瑶有天捏了一把小姑子夏雪,夸她“一身的肉都很紧”。
瑶瑶遇到了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例假没来。她的例假向来是准时的,这回该来的时候没有来。通常情况下,女人觉得与男人最不平等的方面就是例假,它无端地使女人的生活多了好多程序,所以有无数女人讨厌它。可是,它要有一天不来了,却又让人恐慌起来。夏雪给瑶瑶找来一张“怀孕早知道”的测试纸,瑶瑶先看了说明书,然后按照程序操作,把测试纸话在床边的小茶几上,慢慢观察颜色的变化。她的脸色也随之变化起来。
尿检的结果是呈阳性。瑶瑶很纳闷,一直采取安全措施的,怎么突然就“有了”,成了无花之果?夏雪看着瑶瑶那焦心的样子,说:“姐,你好好想想,你们是不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错。”“从来没有出过错的。”瑶瑶说。
夏至说:“怎么没有?那次断粮了,从垃圾桶里捡了一个。”夏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着瑶瑶。瑶瑶想起来了。瑶瑶想起那次就火冒三丈,趁势把夏至按倒在床上,狠狠揪他的脸。记得那天晚上,瑶瑶坚持说不能用以前用过的东西,不保险的,可夏至偏偏要用,用毕已经开裂了。都怪夏至热情太高了,才有了今天的乐极生悲。瑶瑶紧紧揪住夏至的脸颊不放,夏雪就在旁边笑着,欣赏着哥哥忍受屈辱、面部变形的怪样子。夏雪怕瑶瑶手太重,说:“你别揪他脸了,你们可是母子两人欺负一个人。”瑶瑶住手了,坐在床边喘气,一声不吭。
夏至翻身坐起来,揉搓着脸颊说:“这叫福气。你凭什么对福气生气?你看看人家那些结婚好久不能怀孩子的,到处求医问药,多么痛苦。人家想怀怀不上,你一碰就怀上了。天降福音,该有多好!”夏雪连忙附和说:“可不是吗?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你肚子里怀着科学家,要么是其他方面的杰出人才呢。”瑶瑶叹口气,身子软软地往床上一倒:“别说了,我认命。”没有比“认命”更彻底、更死心塌地的了。夏至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嘛。”瑶瑶坐起来,像领袖一样挥挥手说:“告诉你们,从现在起,我要一心一意地养育肚子里的科学家!你们要明白,你们所面对的,不是一般孕妇,而是科学家的妈妈!”瑶瑶从这天开始就特别嗜睡了。有时红儿过来和她聊天,聊着聊着就昏昏欲睡了。她一次能睡12个小时,中间醒一下又睡了。不是伪装的,也不是故意的,确实特别想睡,特别能睡,她就生活在瞌睡的世界里。夏至一睁开眼睛就得小心翼翼,生怕弄醒了她。平时日里高喉咙大嗓门的夏至他爹,也变得低声细气起来。夏至不明白瑶瑶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就请教他爹,媳妇是不是有问题啊?夏至他爹很鄙夷儿子提出这样低级的问题,他说:“有啥子问题?你娘怀你时就这样子--睡得像猪!你还懂科学呢,母子两人的觉一个人睡,时间能不长吗?”夏至就不再吱声了。此时父亲就是老大。老大是不容置疑的。夏至闲着也心慌,没什么事干,说:“爹,我也和你一块去修路吧!”爹说:“你就别去了。你在家里陪着媳妇怀孕吧。”“我媳妇怀孕,我又不怀孕。”夏至就和爹一起下地修路了。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路,而是为修路做好前期准备。修公路要准备的前期工作很多,其中之一是要储备足够的生活用品,村里有搬运队,从山下搬运一些油盐酱醋、洗衣粉、肥皂等,因为公路建设开工后,原来的道路就会断掉,或被淹没。下山的路就没有了。还有一条道路是通向四川的,很远,也很不方便。所以,要储备半年的生活日用品。还有一项重要的准备是,公路要通过庄稼地,要把土地上的附着物铲除,树林要砍掉,庄稼要拔掉,心细的还要把肥土转移。这种劳动就是忍痛割爱。看到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拔掉了,老爹恨不得抱着庄稼哭一场。夏至看出了老爹心里的难受,安慰老爹说,庄稼就别心疼了,修路这事就是这样,要毁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换来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天,村委会规定全村人民一齐忍痛割爱。一些庄稼和树木按照公路设计方案“一条线”地倒下了,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要搞建设了。夏至老爹抽烟的时候,只见村主任王开良和支书刘上坡他们从山坡上缓缓走来,边走边看边说着什么,后面跟着村文书和王开良的秘书边听边记着什么,简直就是在现场办公。看领导那派头,腆着大肚子,双手背在背后,脸上浮动着居高临下的笑,走一处还不停地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省长市长下乡也不过如此了。
夏至问爹:“村长他们来干什么?”
老爹说:“他们视察。前天开会说好的,今天村领导视察,明天全面开工。”夏至听到“视察”二字觉得好笑,他不知道是否适合于村级领导干部。村主任和支书走过来了,父子俩不说话了,一齐抬头看着领导们。王开良说:“夏至也在劳动呀!你是知识分子,是全村的一面镜子,你的行动是有带头作用的。把路修好了,你就可以开着私家车回老家了。”夏至说:“那我就好好挣钱,好买车开回家。”夏至老爹说:“主任,这么好的庄稼毁掉了,还是有点心疼哪。”“小农意识!”王开良说,“谁不心疼庄稼?可斗天坡的庄稼再好,都是粮食,不是钱!公路通了,斗天坡的狗屎都是钱!”“狗屎值什么钱?”“绿色狗屎嘛。”王开良说,“夏至,听说你媳妇怀上了?这山上怀娃娃绝顶聪明的。”夏至笑了笑。王开良是长辈,夏至不好和他多说什么。刘上坡他们和夏至爹说笑一阵,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走到另一家,远远就听见王开良骂骂咧咧的声音了。王开良的骂声是狠狠掷出去的,砸在地上时摔烂了,声音的碎屑溅起来有点嘶哑。骂人的原因好像是那家的黑胖男人把沿公路规划两边的树木全砍光了。王开良问那个黑胖男人,为什么要砍光,黑男人说,路边的树木碍事,对修路有影响的。王开良脾气很大,夏至从声音都能感到到他火气上来了。他说你狗日的是猪脑子,公路通了还要栽树呢,还要美化呢,你怎么就砍光了呢?黑胖男人听着王开良骂着,也不还嘴,还有一些胆怯。他说你们不是说了要专门栽树吗?砍光了再栽不就行了?王开良说:我问你,树长得快还是砍得快?黑胖男人说,当然是砍得快长得慢了。王开良说,那你为什么要砍?对方就不说话了。王开良站在倒下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身子被树干抬举着,高高在上。
然后拉开嗓子骂道:“张黑子我告诉你,你狗东西再不能砍一颗树!”王开良感觉这还不够,他要用更大的声音警告全村人民:“以后,哪个再砍路边的树就是--狗--日--的!”夏至想笑,他听见远处有人回应王开良:“你就是个狗日的。”夏至明白了,村里的工作是在骂人中完成的。总有一些村民被骂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