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来斗天坡才几天,经历了这么多新鲜事。几天来,她最感兴趣的是斗天坡的空气,那个新鲜,那个清新,就像认真清洗和过滤过的,一尘不染。瑶瑶长这么大,没有吸收过这样好的空气,简直就像个天然氧气瓶。夏至介绍说,以前这个村子用农药的,用化肥的。自从几年前王开良当了村主任,村里实施了一个新措施,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化学肥料,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农药,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良种作物。所以,这里的鸡是土鸡,猪是土猪,牛是土牛,羊是土羊,蔬菜是土蔬菜,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这里土质肥沃,土层很厚,光照时间长,种什么都疯狂地生长。王开良之所以要反对使用农药和化肥,就是为了维护这种天然性,将来争取更大的市场。他对大家说了,将来公路通了,这里的泥巴都会成为宝物。当然也有村民试过了,县城的一只良种鸡能卖8块钱,这里一只土鸡能卖50块。全县都知道有个斗天坡的地方,都知道斗天坡险恶,都知道斗天坡一切都是绿色的。但是,由于交通问题,土特产运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县里的干部也很少来的,他们怕摔死。有时也会来检查工作,来了就不想走。再说,自建国以来,这里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治安案件,是全县唯一的无案件村。这里虽说穷一些,但温饱工程早就解决了,村民们不为衣食住行发愁的。所以,上面的人也用不着常来,来了要接待,反而添乱。据说,这里最早是逃荒要饭而来的,姓氏杂乱,没有宗族势力,邻里之间、村民之间都很团结,长期以来养成了这样的民风,很热爱这方土地。听到这里,瑶瑶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回到村子里,却要出去工作?”夏至说:“一个地方,总不能所有人都原地不动,总要有人出去的。人不出门身不贵,你知道吧?”“你一出门就有身价了?”“你又钻牛角。出门还不是为了长见识嘛。”夏至说,“你如果不出门,会知道世界上有个斗天坡吗?”瑶瑶觉得很滑稽:“知道斗天坡也叫知识?”“当然。知识无所不在。”瑶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脸上不乏嘲笑的意味。知道斗天坡怎么能算知识!在收住笑容的那一时刻,瑶瑶看到了在山坡上打猪草的老妈妈,突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以前出门,每隔三五天就要给他们打一次电话的。现在,她到了遥远的婆家,还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她想告诉爸妈婆家在大巴山,在悬崖峭壁后面的山上。她还要告诉他们婆家人很好,很和善,对她很好。可她这一切都是空想。因为一上山,手机就没有信号了,绝壁阻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两年前,王开良为了方便村民,自己和移动和联通公司联系,个人出资一半投资建设了信号传输站,但效果依然很差。通信部门还狠狠宰了他一刀,让他一次购买了200个手机,用后才知道全是劣质产品。王开良一怒之下,率领一百多村民去县城闹事,扬言要把联通和移动公司一次砸光。眼看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两家公司才如数退货。货是退了,可信号站的信号总是好不了。全村二百多家,极少地方能收到信号,有的地方就根本没有信号。现在,全村许多人家都有手机,都是做摆设的。打电话要到王开良家附近才能打通,可他家又住在全村最边远的地方。
想爸妈了,瑶瑶就拿着手机不停地看。但显示屏上没有任何信息动静,这让瑶瑶一脸犯愁。夏至说山太高了,信号爬到山腰就掉下去了。瑶瑶说还是时间好,不怕高山,不怕流水,冻不死也热不坏。夏至说打不通电话没关系,我娘我爹就是你爸妈,我也可以当你爸妈。瑶瑶说去你的,你还充我长辈呢!
这时夏至的妹妹夏雪从学校往回走,路上遇到夏至他们在村头闲逛。夏雪中专毕业后,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回来当了村上民办学校的教师,之后嫁给了一个乡干部。平时住在学校,有事了才回娘家住。这次回来就是看夏至和瑶瑶的。见哥嫂迎面而来,夏雪便挥手打招呼。
夏至指着对面的夏雪,对瑶瑶说:“前面那个女孩,就是我妹妹夏雪。”瑶瑶说:“长得很漂亮的。”夏雪走近他们了,一把抓住了瑶瑶的手,说:“你就是肖瑶瑶?哥哥早就写信说过你,还寄有照片。”她问夏至:“我叫她嫂子还是姐姐?”夏至说:“按规矩叫!”“那就叫姐姐了。”把嫂子叫成姐姐,是夏家的传统家规。是祖辈传下来的,不可更改。夏雪笑呵呵地对瑶瑶说:“杭州人就长成你这样子?难怪我哥着迷呀。”瑶瑶说:“小妹,看了很失望吧。没有你想象的好看。”夏雪说:“哪里哪里,我哥眼界可高了,高中时一群美女追求他他都不动心。”瑶瑶凑近她,歪着脑袋问:“他真是这样吗?我看他见了美女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夏雪说:“可是,见了美女眼珠子凹进去也不对呀。男人还是要有男人本色!”“男人本色是什么?”“就是男人本色!”“你们说得很深奥啊。听不懂。”夏至笑了笑,质问妹妹道:“我都回家三天了,你为什么今天才回来?”夏雪说:“哥,我是教书的,不是随时能走的。我只有今天才有时间呀。再说,我昨天才知道你们回家了。都是爹捎信晚了,怪他!”瑶瑶说:“小妹,附近什么地方能打手机?我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夏雪转身,指了指背后一个地方,告诉她说,那边有棵大松树,爬到树上,就可以打了。是一个村民偶然发现的,我以前给哥打电话就是在树上打的。那树上信号还不错。
瑶瑶咯咯地笑起来,夏至也笑。他们觉得很有趣,上树打手机,天下有这样的怪地方吗?为什么手机信号只有这树上才有?难道说树上有什么魅力或魔力?
三人边说边走,来到另一个院子。旁边有一棵苍劲的松树,下面搭着一个梯子,树上站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屁股靠在树杈上,手扶着松枝,正在拿着手机说话。一枝松针遮挡了女孩的脸部,但依然可见她面部的清秀轮廓。夏至他们三人站在树下,一齐仰视着树上的女孩。树上的女孩一边打电话,一边很礼貌地向下面挥了挥手。看树上的位置,只能一次上一个人,人多了没地方站稳。
树上的女孩足足打了半小时,好像她有说不完的话。站在树上的她很有几分高向在上的感觉,说话的时候,没有忘记不时向下面礼貌地表示歉意。夏雪小声对哥哥说:“你认识不?她叫红儿,比你低两级,以前经常到我们家玩的,她曾经追求过你。”夏至说:“你不要胡说。那时候懂什么呀。”瑶瑶说:“树上是个美女耶!”夏至问夏雪:“现在她在哪?”夏雪说:“嫁给广州的一个大款了。现在她们家可有钱了,她妈炒菜都用茅台作料酒。”瑶瑶说:“料酒用茅台,既是炫富,效果也不好。炒菜就是要料酒才好。”夏至“哦”了一声。好容易等到那个叫红儿的女孩下树了。红儿抖动了一下身上的草屑,背好小包,走过来给夏至打招呼:“什么时候回家的?比出去时长胖了嘛。”夏至说:“前天回来的。你还好吧。”红儿打量着瑶瑶,问夏至:“这是你朋友?”夏至说:“不是。”“那是什么?”红儿的脸上露出了一对小小的酒窝。“老婆。”红儿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连忙伸出手去和瑶瑶握手。红儿洒脱而不失礼节,对瑶瑶说:“你是稀客。大老远从外地来我们这里,太不容易了。上斗天坡时,怎样上来的?”瑶瑶说:“他背我。”红儿说:“去年我老公来,是村里的两个大汉轮流背上来的。他在人家背上感叹,岳父岳母住得好高啊!后来发誓一辈子不到我家来了。”说完,自己嘻嘻地笑起来。
瑶瑶说:“那真是难为他了。”“可不是,他哪里走过这种路呀,也没见过这样的山上村庄呀。”红儿说着,松开了瑶瑶的手,说:“你来了就多玩几天。这山上真的很好,人变得很纯净,也很健康。你寂寞了就到我家去,我陪你说话。还可以住在我家,我们家房子很宽的。”这话让人很温暖,瑶瑶从心里开心起来。瑶瑶说:“好的。你也可以来我们家玩呀。”红儿说:“其实我也是昨天才到家。刚才给老公报个平安。”瑶瑶说:“你要回家住好久吗?”红儿说:“我是专门怀孕的。老公让我在娘家生小孩。这里风景好,气候好,比广州强多了。对小孩健康有好处的。”夏至听说红儿怀孕了,脸上坏笑起来:“看不出来你怀孕了嘛。孩子是老公的?”红儿扬手想打夏至,又缩回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呸呸呸!不是老公的是谁的?”夏至说:“反正不是我的。”四人说说笑笑一回,红儿就回家了。瑶瑶就准备上树打电话。可是,别说瑶瑶单独上树,上梯子她都双腿打战,夏至只好扶着她上去。从树上往下看,有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树干的局部,由于长期踩踏和抚摸,有的枝干已经磨得非常光滑,有的地方破了皮,显得“露骨”了。瑶瑶的脸一上树就变成了灰色的,挂在树上的表情充满紧张。
果然,上树一会儿,手机就显示出信号了。瑶瑶本想背着夏至对父母说话的,但她必须由夏至扶着身子才能站稳,即使这样,她也很紧张,树在晃动,她身子也晃动,心里话发虚了,就担心掉下来。夏雪在树下大叫着:“哥,你可把姐抓紧了!她金贵!”夏至说:“知道啦,我比你更清楚她金贵!”夏雪听着哥哥的回答很有趣,嘻嘻直乐:“那是,那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父亲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父亲的目光颇有一些观察家的意味,沉着冷静又呆若木鸡。夏雪叫了一声:“爹,你在干啥?”爹的回答干脆而圆满:“爹看你们在干啥。”夏雪说:“爹,看懂了没?姐在打电话呢。”父亲没有再理会他们,双手背在背后,缓缓地走了。看那神态,是一副气定神闲而又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有几分威严的东西藏在脚底下。
这天晚上的父亲一直待在他的木工房里,吱吱呀呀地搞了一夜,一会儿是拉锯声,一会儿是刨子声。夏雪的房间和夏至的房间相邻,中间用木板隔开的。夏雪一人独睡,听到噪音便睡不着了,起床问娘:“爹三更半夜弄什么?这样响?”娘说:“管他呢。他神经病,常常这样的。”夏雪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下,又到哥哥的门前看了看,想敲门进去聊聊天,又担心他们小夫妻在忙活,伸出手去又缩回来了,只好回到自家房间躺下看书。刚刚看几页,哥哥的房间又响动起来,床铺好像不太结实,还有姐姐轻微的叫声。夏雪书也看不进去了,叹口气,闭着眼睛想念自己的老公。
第二天大家起床很晚,中午,娘把饭做好了,却不见了老爹,叫了几声“老夏”都没人答应,娘就忍不住骂了句“这个砍脑壳死的哪去了”,然后吩咐夏雪:“去把你老子找回来吃饭!再等菜就凉了。”夏雪来到夏至房间,见夏至和瑶瑶在打闹嬉戏,夏雪站在门口,退了一步,害怕看到不能看到的,说:“你们还真开心啊。老爹丢了你们知道吗?”瑶瑶说:“丢了?怎么会丢了?”“老娘责成我们马上去找!”老爹丢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于是三人一齐出动,在村里寻找。夏雪把双手握成喇叭筒,对着家门大声叫喊:“老爹--老娘--喊你--回家--吃饭--”尖尖的嗓子在空中游荡,没人应声。夏至说可能是爹串门去了,大家分头找,可夏雪硬要黏在哥哥姐姐一起。
寻找的结果是,他们在昨天打电话的地方发现了爹的踪影。爹正在松树旁边忙碌着。松树的旁边矗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支架,远远看去像一个空中哨所,其实是一个空中电话亭,其高度正好与松树上有信号的高度相吻合。父亲用他的木匠手艺,昨晚加班加点做了一个简易的亭子,四条腿扎在地里,上面支起一个小屋子,从梯子上去,上面还有顶盖,四面有遮风挡雨的木板,可容纳三人同时打电话。
空中的父亲从亭子里伸出头来,向下俯瞰他的三个孩子,脸上笑着。树下的三个人望着父亲,也是一脸的笑。父亲一边顺着梯子往下走,一边说:“你们上来试试,有信号没?”父亲下来了。三个孩子上去了,同时掏出了手机,同时显示了信号,同时拨打出不同的号码。父亲在树下继续加固着支架的四条腿,他要把根基打实。他知道这个儿媳妇娇气,是大城市来的,上面有晃动她就害怕。他不能让儿媳妇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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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召开修路动员大会,虽说没有新闻联播那样规范的会议场景,却比他们生动活泼得多。大会场面宏大,村委会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工程技术人员和乡政府的领导都来了。村主任王开良和村支书刘上坡分别作了讲话,效果是群情激昂,群情振奋,连杭州妹子肖瑶瑶都听得热血沸腾了,恨不得马上进入施工现场挥汗劳动。夏至他们全家都去了,瑶瑶紧紧挨在夏至和夏雪一起,太多太多陌生的眼神像乱箭一样射过来,使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