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样儿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张学锋的消息。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后,没等小样儿开口,父亲就说:“你们昨晚喝了多少酒呀,把张学锋都喝病了!”小样儿趋势追问:“他怎么了?”父亲说:“他今天请假看病去了。他平时很少喝醉的,或许是有其他什么事吧。”小样儿哦了一声,明白张学锋是到外面的医院看舌头去了。想想心里不踏实,到了晚上,小样儿决定主动给张学锋打个电话。打电话的全部目的,是要了解他的伤势及态度,她还是希望他不要伤得过重,不要影响以后的生活。张学锋毕竟是她恩师的宝贝儿子啊!在小样儿的心里,也希望自己独立地把这事摆平,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要涉及双方大人。但小样儿打电话的口气却是气势汹汹的,一副找他算账的样子。拨通张学锋的电话后,小样儿咄咄逼人地说:“张学锋,你听着,昨晚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要往工商局闹,往市委市政府闹。我要让大家知道,紫阳县委书记的儿子就这副狗德行!”张学锋在那头说话了:“小样儿,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也是受害者。我在西安疗伤,一开口就痛得钻心。我还准备告你故意伤害罪呢。”张学锋的说话时像嘴里含了一个东西。但他的声音让小样儿放心了许多,尽管语气非常缓慢,能表达清楚已经很不错了。小样儿说:“那好,我们同时起诉对方吧。法庭上见!你父亲不是县委书记吗?官司肯定是你赢!尽管我一定会输,但打官司还是不怕的。我还告诉你,我已经做好准备,决定把你的舌头交给我的律师!届时,全县人民都知道,我小样儿咬掉了县委书记儿子的舌头!”张学锋彻底软了下来,话音含混,但还是听得清的:“小样儿,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吗?我跟你爸爸是上下级关系,也是好朋友。你还是我妈的得意门生。我是不忍心翻脸的。你能不能想得周全一点?不要搞得两败俱伤?你以为除了伤害我以外,你能得到什么吗?”沉吟半晌,小样儿说:“可以坐下来谈。但前提是你必须给我认错,而且要真实坦白你对我做的坏事。你如果有一个好态度,我也不是得理不让人的。看在你妈妈教我钢琴的面子上,看在你跟我爸爸是同事和朋友的面子上,我也会原谅你的。”张学锋口气大变了,说:“谢谢你。你等我回来见面说吧。我至少要一周时间。”小样儿用警告的口气提醒他说:“张大哥,你记住了:女孩是这样的,如果她愿意,她就能掏心给你。如果她不愿意,她就能掏你的心。”放下电话,小样儿感觉到浑身轻松,心情也舒展多了,便去冰箱里找了点吃的。小样儿的心思一直挂在舌头上,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现在,至少可以从心理上得到确认,张学锋不会变成结巴了,父亲当局长的事也不会受舌头事件的影响了。
自此之后,张学锋在西安治病的日子里,经常给小样儿打电话,请求原谅他那天的冲动。张学锋告诉她,为了舌头伤势的恢复,医生规定了一些清规戒律:不许他多说话,不许笑,不许吃硬性和辛辣食物,偶尔说话也要严格限制。如果感染了,就有可能会结巴。他是冒着致残的危险在跟她说话。即便如此,张学锋还是要忍着断舌之痛给她打电话,他甚至结结巴巴地开起玩笑来:“以后,就只能用残剩的舌头亲你了!”“那我就把你剩下的舌头全部咬掉!”小样儿狠狠地说。张学锋就在那头呵呵地笑,小样儿感觉到那笑声都是带着疼痛的。听着那疼痛的笑,小样儿好感叹啊,人家都说紫阳人脸皮薄,自尊心强,可竟然有张学锋这种脸皮厚的人!
之后小样儿便缓和了口气,说:“你专心治病吧,少说点话,尤其是少说废话。”15张学锋的舌头完全痊愈之后,从西安回到紫阳了。第二天他给小样儿打了电话,小样儿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很惊讶:张学锋的声音居然比以前好听多了!小样儿想笑,也许咬去的部分恰恰是多余的部分。把多余的部分舌头去掉了,音质就改变了,音色就好了。这对小样儿也是一个很好的安慰,可以减轻她的负罪感。张学锋说:“哪天有空了,我还要到你家打麻将去!你爸爸要我去给他过瘾呢。”小样儿说:“见了我你脸不红吗?”张学锋说:“我想你还是会给我面子的。”小样儿说:“那可难说。”“你不把我轰走就行。我是你的仇人,但是你爸爸的客人。”张学锋又调侃起来:“不过,经过这次事情,虽说你让我的舌头终身残疾,但我更爱你了。真的很喜欢你的烈性。”小样儿对着手机使劲说:“呸!”小样儿心里春光明媚,心情好极了。前些天因为心思太重,也没跟冯刚来往,冯刚打几次电话约她,她都没去。现在心情好了,爱情就变得光彩夺目了,也有点想冯刚了。小样儿给冯刚打电话,问他在干啥,冯刚说正在看他们的新房子。紫阳中学集资修建的新房子已经拿到钥匙了,他要看看,然后拿出一个装修方案来,暑假期间就可以找人设计图纸。小样儿说:“还是我找人设计吧,我有同学专门搞设计的。他们会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做。”冯刚说:“当然依你的,你想设计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小样儿就喜欢听这样的话,依她的就是尊重她,就是信任她,就是爱她。小样儿的心飘起来了,裙子也飘起来了。小样儿站在窗台的钢琴旁边,透过窗口,凝视着湖面上金灿灿的夕阳,耀眼的光芒像是深深地悬浮在水中,又像是轻轻地飘浮地水面,仿佛伸手可得,却又无法触摸。小样儿的脸上是一副憧憬未来的生动表情。她想象着他们的新房子,想象着他们的小窝,想象着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三个人。这么想着,小样儿就笑了,小样儿把笑靥融进了夕阳西下的湖面上,化为水中清澈的倒影。小样儿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去看看新房子,于是拿起手机走出了闺房。父亲正在客厅里跟另外两个人挖坑,打麻将三缺一,一边挖坑一边等张学锋。父亲见小样儿要出门,说:“都快晚上了,到哪去?”小样儿说:“有点事。一会儿就回。”父亲哦了一声,继续挖坑。
小样儿顺着石级小巷往中学方向走,她想冯刚可能还在新房子里,如果回来了也没关系,反正是要路过冯刚家的。走到冯刚家的老房子的时候,小样儿走到门口看了看,门关着,没人,她想冯刚会不会在回来的半路上,要是回来了,她就不去看新房子了。于是,小样儿就站在老房子门口给冯刚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拨通几秒钟后,冯刚才接电话,说还是在新房子里,过一会儿就回家。小样儿在打电话里时,已经走到了冯刚的窗口前,窗口离大门不足一丈远,这时小样儿听见里面“砰”的一声,接着便是吱的一声床响。小样儿是熟悉这个声音的,她由此断定,冯刚家里有人。小样儿在窗户上敲了敲,没有动静了。小样儿叫起来:“冯刚,你是在家吧,快开门!”里面传出了冯刚的声音:“就来了。”门开了,冯刚侧面而立,极不自然地笑着,说:“逗你玩的。其实我就没出去。”小样儿说:“骗我呀!”小样儿进去了,径直来到冯刚的卧室,床上有点凌乱。冯刚是个很节俭的人,再热的天气,除了晚上睡觉把空调开着外,平时是不开空调的,但这天下午把空调开得很低。小样儿嗅嗅,立马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随之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屋里藏着女人。小样儿像巡游一样在各个房间看了看,没人。小样儿走到厕所门前,推不开,里面紧紧关着。小样儿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了,小样儿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冯刚说:“我要上厕所,怎么打不开?”厕所门开了,里面是冯刚的表姐。表姐冲小样儿一笑,说:“我也刚来。路过这里。”小样儿说:“吴姐,你跟我一样,一来就上厕所。”表姐说:“你在吧,我走了。”小样儿看着吴姐的背影,发现她裙子都是皱巴巴的,没有拉直。小样儿提醒她说:“吴姐,裙子后面没拉好!”小样儿转身把大门关上了。小样儿靠在大门背后直喘粗气,胸口像鼓点一样猛烈地敲击着,像有人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心。冯刚走过来,不敢正眼看她,眼睛呆若木鸡地盯着地上。小样儿怒火攻心,愤怒到极致,反而变得非常平静了,眼泪都凝固在心里了。小样儿说:“说吧,你跟她多长时间了?”冯刚有气无力地说:“五年了。”小样儿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女人至少要大冯刚十多岁,他居然会跟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保持了五年的不正常关系,也就是说,在小样儿上大学之前他们就有了。小样儿紧紧地盯着冯刚的面孔,痛心疾首地质问自己:这就是她多年来深深爱着疼着的人吗?这就是一直让她梦绕魂牵的人吗?这就是她甘愿献出自己一切的人吗?这就是世界上她最相信的人吗?这么多年来,她赤胆忠心,忠贞不渝,换来的就是这种奇耻大辱般的欺骗吗?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
小样儿绝望了,小样儿无话可说了。冯刚露出痛苦的神色,整个面部都扭曲了。他急于开脱自己的罪责,又怕解释不清。冯刚说:“我并不是爱她,我一点都不爱她。而是,我很感激她。她是个苦命的女人,老公前些年在外地打工死了,她就孤苦一人。我妈生前的四五年时间,全是靠她照顾的,她没有要一分钱的工资,反而贴了一些钱给我妈买药。可以说,没有她的照顾,就没有我妈的余年,就没有我的大学学业,甚至就没有我的工作。她是有恩于我的人啊。她就缺少这个,她需要这个,我就给她了。对我来说,不是感情,不是亲情,而是报恩。”小样儿说:“也就是说,你用你的身体去报答你的表姐?一切都是因为报恩?都是因为她需要?你是在为人民服务?是在助人为乐?”冯刚哭丧着脸,感到难以回答小样儿的问题。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小样儿对吴姐的情况知之甚少,她从不打听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小样儿说:“她是你叔叔的女儿?”冯刚说:“不是。是我大姨的女儿。”“你不觉得有点乱伦吗?”冯刚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说:“你别说了,我难受。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我大姨。”小样儿说:“自从有了我之后,你为啥不断掉?”冯刚说:“下决心断过,可是没断掉。我很无奈,也很痛苦。再说,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很支持我们俩的。其实,我和她来往很少。”“那你们继续来往吧。”小样儿说完这话就转身开门,冯刚拉住了她。小样儿怒目而视,用肘臂使劲顶了他一下,说声别碰我,然后就挣脱了,然后就夺门而去了。冯刚在门内,一只手依然虚抓着。
小样儿跑出冯刚的老房子就哇地哭出来,害怕路人看见,小样儿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声音还是从嘴缝里丝丝地流出了,带着一腔愤懑与哀怨。
这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曾经给了小样儿多少梦想,欢乐,期冀,甜蜜和幸福。小样儿甚至熟悉小巷里的每一丛青苔,每一片瓦楞,每一个石阶的光洁度。一切都熟悉了,而今盼来的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恶梦!恶梦让她肝胆俱裂,遍体鳞伤。小样儿踏着恶梦般的石级小巷哒哒地往下走着,每一步都六神无主,每一步都急促而慌乱。小样儿已经无力再走了,她害怕自己摔倒,就蹲在路边偷偷啜泣起来。巷子里,临窗映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交织着,在她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斑驳的阴影,小样儿蹲在阴影里泪流满面。
小样儿第一次领略心碎的感觉,小样儿在瞬间憔悴了,小样儿在瞬间崩溃了,她不知蹲了多久,不知哭了多久,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一次流光。作为人生疼痛之一种,她将把它永远地典藏起来,密封在记忆深处。夜风从江面吹上来,撩起小样儿的头发,轻轻地拂着,小样儿从盛夏的热浪中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不断有行人从小样儿身边路过,他们都会停留片刻,看看她,然后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去了。在泪眼蒙眬中,小样儿依稀觉得有一个人站在她的前面,静静地端详着她,或者说是辨认着她。许久,小样儿抬头看了看,是张学锋。张学锋轻轻地说:“是小样儿啊?回家吧,我要到你家打麻将,你爸爸在等我呢。”然后伸出手去拉她,小样儿没有回答,默默地给他一只手,张学锋就把她拽起来了。小样儿没站稳,身子晃动得厉害,张学锋拘谨地挽着她,缓缓地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