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实在气派,据月兰所述,我一连逛了好几日才不过逛了三分有一。各院各阁,书房膳房,前堂后院,无一不有。府中更有萧氏嫡脉旁系,大小门台十余个,当日我与萧煜走的,也不过是直通主院的偏门罢了。
未雪作为一家之主,待遇极高,王侯将相方可与之相较。而未雪又甚为和善,不怒自威,萧府众人无一不敬。而与君昱相识,则也属意外一桩。
彼时未雪尚未作家主,月兰随其奔赴极北苦寒之地寻找雪狐为药引治疗腿疾。未雪身子孱弱,经不住寒冷,生生冻昏在路上。而君昱便是那时将未雪救下,助他寻得雪狐,二人因此相识结交。彼时萧府并不强盛,未雪为报君昱恩情,将萧氏杰出一辈送入卿王府为幕僚,确也可堪大用。
我感叹如此风华绝代的二人,未雪却身有腿疾,实乃可惜,于是便想助他去除病根。可月兰说:“家主的腿疾是早些年央朝京中变故造成,已有十余年,姑娘还是不要费心了。初患腿疾时,老家主也曾寻遍名医,奈何也只能如此,虽走路稳妥,却不可奔走。”
未雪并不闲赋,萧府上下大小事务因他未曾娶妻便皆要亲力亲为,后院琐碎,旁支更是人多杂乱,他便时常叹息一阵:“若有一位贤妻能将这后院事务处理妥当,我自不必如此焦头烂额了。”那时,我也只能干笑两声以作应答。
闲散的光阴很快过去,变故陡生那日,我在君昱身侧。
那日清早,我刚起身洗漱穿戴,月兰便脚步匆匆地奔了回来,我问她何事,她也不曾说,只告诉我要即刻赶往云城府衙。
我到时,府衙大门紧闭,烫金的风骨匾额隐隐有些阴气,月兰用力推开门,我惊了一惊——大堂前,尸横遍地,有府衙的官人,亦有不明身份的蒙面人,血腥气味极重,我抬步想要进去,却发现血流成河,连干净的落脚处都未有,当下唤了月兰。那丫头已吓得不成样子,我正要开口,大堂偏厅突然走出一人,再仔细看看,原是君昱身边的侍卫空蝉。
“云姑娘,世子……请你进去。”
他的面色很是阴沉,浓墨一般的黑。我一怔,提起裙摆,也不管是否沾染血迹,快步进了偏厅。
世事总是无常,最坏的结果摆在面前,避无可避。他受了伤,极重,狰狞的伤口在前胸后背分别嵌入了两道红色沟壑,鲜血汩汩。我认识他许多年,未曾见过彼时云端高阳的卿王世子如此狼狈。
“云姑娘,”他倚在坐上轻声说着,“替我看看罢。”
我实在震惊,且不说他如何受伤,此时万事不明,或有人行刺,或有人作歹,他不传郎中不请未雪,却将我叫了来替他治伤,大抵,是早已将我认了出来。
“备温水十盆,热毛巾两条,清爽衣物一套。叫月兰回去熬一副伤寒药,就说……就说是我方才赶路匆忙染了伤寒。再叫见得……叫我那奉渊弟弟将我随身锦盒带来。”一连串吩咐下去,我舒了一口气,便见君昱笑了笑,阖上了眼睑。
东西很快备好,见得师侄也匆匆赶至,我捧着锦盒,心中隐隐汹涌。这盒子是母后留给我的,盒子里乃三颗雪莲丹。彼时父皇恩宠犹在,母后将国库里的三株千年雪莲拿了来,着人炼成丹药,叫我随身带着,若有危难便可保命。后来,我一直带着它,不曾动过。
“阿姐,这药千年难得三两颗,连梧山都没有,当真要用?”见得师侄的话我甚明了。此药稀世难求,不若珍藏,待危急之时保命可用,何故要为无干之人白白浪费。
我摇了摇头,对他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我与君昱世子并非仅萍水相逢之谊,这药本就用来救命,至于救谁,无甚干系。”
他叹了口气,不再劝阻。我打开锦盒,雪莲香气弥漫开来。空蝉颇为惊讶,怔愣地盯着我将那丹药给君昱服了下去。
须臾,他便醒了。
“雪莲?”他张开眼,幽幽地看着我,却蓦地笑了。
这般笑容,胜扫雪春风一二,胜三月桃花万千。
入夜,君昱睡得沉了,我拿出浮生镜,窥探了他的第二世。
那是隆冬的一个晴天,阳光和暖,她穿着绣凤的大红嫁衣,顶着如火的盖头,端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满面泪痕。通往南国的山路,坎坷崎岖,正如她的一生,终究没有得到安稳。
他同那女子是青梅竹马。
“容哥哥,你以后会不会喜欢别的女子?”她窝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稚气地问他。
“不会,只喜欢你一个。”他那时已然七岁,仍旧是如画的眉眼,温文尔雅。
“容哥哥,你以后要做将军吗?”她拽着他腰间温润的羊脂白玉,爱不释手。
他不做声,慢慢解开玉佩上的绳子,将白玉握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将它挂在了她的腰带上。
我走近了,想瞧一瞧女子的容颜。
“如墨,你好生待它。”
我一怔,原来她是北国如墨公主。那么,他呢?
三年后,如墨八岁,他十岁。
“容华哥哥,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她指着头顶高大的槐树,眼中埋着一缕焦急。
我心下了然,君昱的第二世,乃北国一介大将军,华国开国国主。那时,他已是京城文武绝世的小公子,百姓人人唤他神童。
容华轻轻垫了垫脚尖便跃然树上,那张风筝极美,是双翅纹凤的金色蝴蝶。
己亥六月,齐城洪水,百姓流离失所,向朝廷寻求庇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相容府公子才情兼备,文武双全,十五壮年,广为传诵。着,封赈灾钦差,次日赴齐城治水,钦此。”
那一月,他是赈灾钦差。她在院中翘首等他归来,门前的风铃夜夜吟唱,安静地唤着他的名姓。
我走近了,看着如墨的睡颜,心绪复杂。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容貌,她的样子与我自城墙一跃而下时的面容一般无二。
她,还有城玥,究竟是谁呢?
他回来时,已是深冬。院里的梅花红白交错,三两盛开,她就站在那花下,望着满院的雪花。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容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容华哥哥,天这么冷,你会不会染风寒?”
“容华哥哥……”
“如墨,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