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奉节，天气炎热。
刘备等人进入白帝城，列兵坚守。
白帝城在瞿塘峡口不远，东依夔门，地处长江北岸高耸的山头上。此城三面环水，雄踞水陆要津，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东吴军队水陆并进，被赵云率领的蜀汉军队阻挡在白帝城下。几番进攻不成，又闻江州汉军顺江救援，全琮等将不敢久战，只好勒令退兵。
军营塌席上，憔悴的刘备静静地躺着。连续几夜都睡不着觉，刘备凝神望着窗外跳动的灯火。那是水军的船只打着火把，照得江面灯火辉煌。哗哗地浪声，扰乱他的心神。
这一个月来亡命地奔跑让这位花甲老人疲惫到了极点，刘备感觉很困。但是一想到成都，他的思绪就不容许休息。恍恍忽忽间，他来到一间草庐……
刘备对草庐的陈设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草庐的后堂睡着一位俊伟的青年，鹅毛羽扇搭在胸前。
他在午睡，还是别打扰人家。刘备正要退出屋，只听得熟睡的青年突然觉醒，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青年转过身朝着刘备的时候，刘备的脸上充满惊讶，这个青年不正是孔明么？
“孔明，朕好想念你啊！”刘备握着青年的手，泪水沾满衣襟。
……
又仿佛坐在塌上，面前的青年滔滔不绝谈论着天下大势：以荆州为根基，西向益州，东和孙权，与曹魏北争天下。待天下有变，可命一上将出宛洛，主公出秦川，天下可成。
这不正是孔明的隆中对么？
刘备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幕战争场景：红脸大将败走麦城，一场大火把十万军队烧成一团灰，‘汉’字大旗在火光中慢慢消失。
孔明，孔明，到底朕错在哪里？为什么朕会丢失荆州，兵败彝陵？
刘备从睡梦里苏醒，眼前没有儒俊的青年，也没有熊熊的烈火，只有身旁的卫兵。一面为他摇扇，一面用袖口擦拭额角的汗珠。
刘备愣愣地坐在塌上，从这位落败的皇帝脸上，看不出一丝能显示心理活动的表情。最近这几天，很多时候刘备也是这种麻木的表情。卫兵不敢惊扰他，依旧摇扇。
刘备这么一坐竟然坐到天亮。
如果没有人与刘备说话，他会呆呆地再坐一夜。值到赵云向他禀告，东吴的追兵全都撤出峡口，请他安心。刘备才略略动了动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好像记起什么，开口说道：“传忠烈侯进殿！”刘备似乎忘记这里是军营，在他记忆里这里是成都的皇宫。
诸葛嶷忐忑不安地走进军营。最近刘备的神情恍惚，情绪像天气一样沉闷，这让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诸葛嶷不知道怎么应付。
硬着头皮朝刘备施礼，半晌没人反应，傻傻地跪在刘备面前接近一个时辰。故意咳嗽了好几声，才惊醒闭目沉思的皇帝。
“是忠烈侯吗？很好很好！丞相叫你来的吧？”刘备睁开眼，示意旁人全都退下。
诸葛嶷弄得一头雾水。明明是陛下自己把我从军营里喊来的，和丞相有什么关系。
看诸葛嶷满面迷茫，刘备补充道：“你从成都来是遵照丞相的旨意？”
“是。”
刘备轻轻“哦”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又问道；“你说朕东征，是否错啦？”
这是刘备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议论东征的对错，思索了好几晚，刘备的头脑里依然理不出半点头绪。但不妨碍他昨夜对于东征的再次思索。
刘备知道很多人都反对这次东征。翊军将军赵云反对，从事祭酒秦宓也反对。这些人反对，刘备也不感觉吃惊。只有诸葛亮，虽然表面上筹划军需尽心尽责，但内心深处也是不情愿的，这就让刘备无法释怀。为什么信任有加的孔明也会反对自己的决议？刘备时常思索过答案。
现在似乎明白孔明当初的担忧是对的，至少他，这位戎马一生的英雄，还是算计不过少年老成的陆逊。
可是这仅仅是不该东征的理由么？倘若法正在世，胜负又当如何？
这些问题深深地刺激着情绪本已跌至底谷的刘备。以至于在周围没有一个文官的时候，刘备首先想到了诸葛嶷。
诸葛嶷是一位平民出身，刘备不敢奢望他能解答困扰自己的疑问。召他面圣是因为诸葛亮的缘故，或许诸葛亮让他来这里另有深意。
刘备或多或少小瞧了诸葛嶷。诸葛嶷对三国的了解，以及他所处的两千年来各朝史家对三国的研究，这是多少专家学者智慧的结晶。拥有这些智慧结晶的诸葛嶷，比起普通的三国平民知道的要多得多。
“陛下，东征无所谓对与错。”
这是一个辨证的逻辑思维。任何事情都有对立的一面，东征有利有弊，很难单纯判断谁对谁错。
“为什么？”刘备惊讶地望着这位年轻人。
“东征的基础建立在隆中陛下与丞相所定的战略思想上。陛下要实施兵分两路争夺中原的战略，荆州就是必争之地。陛下想占有荆州，可是孙权绝不会放弃荆州的争夺。所以东征没有对错，而隆中对的战略也许出现了问题。”
十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也是一位英俊的青年提出三分天下的战略，刘备在黑暗中发现一丝曙光，从此开始了争霸天下的步伐。
刘备坚信三分天下是他的唯一出路。事实也证明没有荆州就没有益州，就没有蜀汉新政权。刘备笃信隆中对的战略是他毕生奋斗的目标，他从没想过哪里会出现问题。
“荆州在东吴的上游，孙权是不会放弃拥有荆州。江东的出路是占据长江全境，用长江天险防御领土，然后徐图中原。”诸葛嶷很快进入讨论的角色，手指在案几上比划，话语激扬。
“那么孙权会继续进攻益州？”刘备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诸葛嶷点点头，说道：“长江的上游也会对东吴构成威胁。没有占据长江全境，江东就不敢高枕无忧。长江天险是江东的立国之本。”
“这么说朕和紫髯小儿势不两立？”刘备反问道。昔日的盟友会不顾风险，袭击关羽，公然与蜀汉为敌，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长江。想到此，刘备愤怒的目光凝视着案几，在诸葛嶷的提醒下，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诸葛嶷摇摇头，说道：“但是有了数百里的三峡，这一矛盾就能缓解。三峡天险隔绝了蜀川与外界的联系。易守难攻的地形决定了孙权不可能进入蜀川。”
“朕总算有些明白啦，隆中对的战略原来也是有问题的。”困扰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点眉目。刘备点头沉思着，突然想起什么，高声喊道：“传朕的旨意，让丞相改鱼复为永安，在白帝城修建永安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