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此闻:上天有德,分世间四方,以四地护之,北有冰原,南有大山,西有遗迹,东有沧海,上苍以四地护人间数万年,不曾有外来干扰。
此间世界,便叫苍茫世界。
广阔无边,不见边际,这说的便是苍茫世界的苍茫。
苍茫世界生活着上亿之多的人,然而对这些已在这里繁衍了数万年之久的他们来说,这个世界,仍旧是如未来那般神秘。
……
黑暗便是那般神秘,光既然找不到,那就代表没有人可以看到。
苍茫中便有一个充满黑暗的地方,但其实里面并非无光,因为里面有一处篝火燃而不熄,不知烧了多久,可能是千年,也可能是无数年,但也可能只是一瞬间。
篝火前有草席,席上坐有一人,那人剑眉星目,披肩散发,双眸紧闭,相貌平凡,全身上下毫无出众之处,唯有一身布衣染遍尘埃,就如从未清洗过一般,但并无臭味。
篝火剧烈燃烧时,可见杂草间横七竖八地插着很多古剑,不知其数,可能有几千柄,也可能有无数柄,但似乎都是一种剑。剑的形状并不一样,有的只见一片锈迹,有的只有一半剑身,有的甚至只剩下一个剑柄,但都斜入地面,看起来颇为古怪。
这些古剑都没有主人,因为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这里,便是葬剑之所——剑冢!
数万年不曾变幻过的星尘忽然有一道光芒闪过!
那是流星来访!
布衣人陡然睁开双眸,一睁眼,他便看到了那道光芒,一睁眼,他便知其古往今来!
忽而有淅沥之声于布衣人上空响起,忽而有风大作,不知从何放卷来一片青叶。
布衣人抬手拾叶,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身处剑冢这般黑暗之所,眼睛常年紧闭,陡然看见光芒,一般人应该感到刺痛才对,但布衣人显然不是一般的人。
布衣人没有感到双眼刺痛,反而是黑眸子中泛起一阵仿佛比那道流星还要耀眼明亮的光芒,僵硬的脸庞浮出无数复杂古怪的神情。
他抬手拾叶,实际上不是遮住自己的双眼,而是遮住那颗大放光芒的流星。
静观星变,布衣人默然良久,说了一句话。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布衣人的话并没有什么养分,因为他不喜欢说那种很有玄机的话。
而且布衣人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动念,有书著成,他动身,已至人间,
又过无尽。
篝火依旧燃而不熄。
……
世间最东边为人类所知的,自然便是沧海。
对生活在东方近海的部分人们来说,沧海无疑是他们的生存之本,日出而渔,日落而息,很多人都向往这样的生活,特别是某些隐士高人。
然而不管是世世代代在这里唱渔歌捕鱼的渔夫,还是喜欢观沧海以诉抱负的文人雅士,都很少有人知道,这沧海上常年有一座道观在四处飘荡,就如会移动的船帆一般。
只不过这座道观常年沐浴在火红的太阳之下,日出之时,太阳的光辉便掩盖了它,没有人会注意到那火球中央极细微处,出现了一点肉眼不可辨的黑点;日落之时,道观已如黑夜般黝黑,更没有可能会有人能够发现它……
这座道观后方有一座与周围白墙黑瓦不搭调的小草庐,庐内有黄衣老者铺毡而坐,庐外有方正小池,不知其源,亦不知其深浅,唤作秋池。
秋池水平如镜,自古少有波澜。
老者静坐观秋池,有蝶翩然舞于旁。
秋池忽而起波澜,水波气泡现其中,原是秋池沸。
于是有漫天气雾从沧海中蒸腾而起,黄衣老者静观气雾,怔然道:“秋池沸……莫非那人真的存在?可是……千年未动,自是时刻未到,如今动又是为何?”
秋雨下,布衣人曾拾一叶障目遮星,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颗曾从星空中闪现而过的流星,故黄衣老者惑而不解。
只是他方才话音一落,身旁便有黑影不知从何而来,是一小道童。
“哦?老家伙,那人真的动了?有意思!有意思!”
小道童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却带紫色法帽,穿紫色道袍,戴紫色手套,衣服和脸庞上都有着紫色妖异的玄奥条纹图案。他好似世外高人一般负手于后,看着沸腾的秋池,神色复杂,几分畏惧,几分惊喜,几分着急……
“那人现在在哪?”小道童真的有些着急,继续说道:“我得赶紧抓住机会跟那人打一场,不然再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黄衣老者回头看了小道童一眼,没有说话,心想小家伙果然风采依旧,但我若是能够算出那人的存在,我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
人间之南有一山,山间有一洞,洞中是一个露天的巨大石室。
石室中满是书架,书架每一层都塞满了书册,地板上放满了铺开的书卷,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墨汁味道,有一名白衣先生静坐于前。
他没有被浓郁的墨汁味道刺痛鼻子,而是眉头紧皱,一副疑惑之色的看着书架。
他忽闻山外有淅沥雨声传来,骤然间,书架颤抖而倒塌,如山的书卷随之跌落,山壁猛烈震动,灰尘漫天,力拉崩倒之声不绝于耳,恍若雷霆一般,但这些白衣先生已经不知道了,或者知道了也不在意了。
因为他正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本突然出现的黑色书卷,默然无语。
是谁?
方才他他不过看一眼书架而已,是谁把这黑色书卷放在这里的?
黑色书卷上还残留着点滴水迹,显然是刚淋过雨的。
他看着那黑色书卷,听着书架倒塌之声,他开始惊恐,然后害怕,最终变成恐惧。
他忽闻洞中有嗤啦之声响起,他看见蜘蛛网似的的裂痕在书架上蔓延而开,如海的书卷翻滚而下,竟是令得整座山都晃了晃!
书洞,成了真正的书海……
书架倒,有人动,儒门大劫。
书架裂,有天灾,人间大劫。
这是不知多少年前某位儒门圣人说过的话。
但白衣先生已经顾不上去回顾这话了,他看着那本黑色书卷,右手微微颤抖,仿佛伸手去碰那本黑色书卷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他却又猛然把手缩了回来,他越来越恐惧了。
既然你动了,又怎须送儒门一书?何意?
白衣先生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因为不管那人有没有到过这里,反正自己现在还在,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必然不是要与我儒门……为敌,那……这是警告?
白衣先生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所以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洞中,从此闭上了吃惊的嘴巴。
其实他错了。
他忘了裂开的书架。
其实他对了。
他没动桌上的黑书。
……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布衣人的身形。
他的布衣微微晃动,有无数灰尘落下,但那身布衣却从未发生任何变化,不曾染俗物,不曾沾水渍,依旧是如昔的满布尘埃。
布衣人目视前方,说了第二句话。
“既然已经有人成功乱入,那你便只剩下陨落的宿命了。”
布衣人目视的前方有很多人,很多种人,很多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有半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刚学会涂鸦的孩童,也有书卷不离手的书生,戴道冠拿拂尘的道士,背有经文的僧人,手持大刀的虬髯巨汉,更有手握重权的当朝大官,黄袍加身的天子皇帝……
但这些人不管是肮脏的,干净的,贼眉鼠眼的,道貌岸然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散发着神圣的金光。
但对于这些貌似很神圣的金光,布衣人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有些想嘲笑对方。
这么黑的夜,你散发金光是什么意思?
布衣人目光微动,不过扫视一圈,这似乎无数的金光人海就被他看遍了。
他再次确定了一件事情,然后很是难得地庆幸地笑了笑。
——他在庆幸其中没有自己。
——因为他怕对上自己。
——因为这世界上让他怕的,只有他自己
……
“老师?”
书洞中走进了一名书生,书生穿儒生白袍,袍上有浮云无数。
书生弯腰鞠躬而拜,他拜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他的老师最注重礼法,所以他拜得很工整。
不过说好听点,是工整,说不好听点,其实不过是与地平行罢了。
只是他抬头,却发现老师已然离去,心中不免有些奇怪,然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周围的书海,最后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桌上微湿的黑色书卷。
他也恐惧。
他不动而颤栗。
后来从洞外又走进来八名少年书生。
他们看见了书架倒塌后的书海,更看见了黑色书卷,他们也恐惧,但他们却完全扛不住这股莫须有的压力,于是有四人瘫坐而下,有四人夺路而逃。
再后来洞口出现了一名小女孩。
她先是疑惑地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歪着脑袋看向那本黑色书卷,像一只小心翼翼靠近水源的白鹿,身上白色连衣裙不带一点灰泥,腰间的飘带微微飘动。她就这样出神地看着,细发柔顺地靠在小小的肩膀上,纯黑色瞳子如闪烁的星光一般明亮。
她是只有五岁的女孩,或许还不知道童言无忌,天真无邪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她做到了天真无忌。
她拿起那本黑色书卷,擦了擦上面的水渍,随机直接翻开了那本书,开始了对未知的探索。
于是身后书生恐惧的对象变成了她,包括小女孩的兄长。
不仅仅是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小女孩身上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她原本穿白色衣裙,现在变成了刺眼的鲜红衣裙。
她原本可爱若天仙,现在变成了巧夺天工般的平凡。
她原本双眸灵动有光,嬉笑不止,现在眼神木讷而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更因为她竟然毫不在意这些,只是目光永远平静地看着手中的黑色书卷。
从此,平静仿佛成了小女孩脸上唯一的神态。
从此,黑色书卷成了小女孩永远不离手之物。
……
极南的平野上,有暴风雨来临。
无数金光人动。
遂有金光大作。
……
有很多人都在看着南方的那道金光。
高山高峰高塔上的近千名黄衣僧人。
道观后方草庐中的老家伙和小家伙。
山庄后方书洞下的九儒生和小女孩。
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某个潇洒世间客。
低调于市朝之间的众位义薄云天人。
除此之外,还包括了一名自四方而来的白发少年,和别的很多世外不为人知的高人。
他们都隐约猜到了那人的存在,都隐约猜到了极南处可能发生什么,所以尽数默然无语。
……
布衣人轻挥袖,有一剑自剑冢而来。
剑忽折。
金光渐稀。
布衣轻飘如昔,再无迹。
剑冢篝火熄。
……
秋雨依旧不停,而且越来越大,但因西方离南方甚远,遂无雨。
极西之地高山高峰高塔上响起了多年难得一见的钟声和经文。
方圆千万里内的人们闻之,尽数一脸虔诚地跪倒而拜。
上千名黄衣僧人在高塔中诵念经文,脸色满是怜悯之色,密密麻麻的经文荡漾着金光,盘旋往塔尖之上的高空升起,似在超度某人,但不知为何超度,又是超度何人。
何人有这福分?
……
东方沧海上有道观草庐,小道童于其中听到了来自西方的钟声。
他没有感到其中的怜悯之意,而是笑了笑,嘲讽了一句。
“那些秃驴已经在开始送终和超度了,真是不知死活。”
他抬头,看南方的天,微愤道:“真没意思!真没意思!不能去现场看一看,不如死了算了……”
他回头,看黄衣老者,不解道:“老家伙,那人既然动了,不是只有可能去北方吗,怎么是去南方?”
黄衣老者抬头闭目,手指微动,说道:“应该是北方。”他仔细想了想加了句:“天言世之北极。”
小道童再问:“那人为何去南方?”
黄衣老者笑道:“那人之事岂是我辈可以揣摩。”
黄衣老者也许有健忘症,忘了金光曾经出现在南方。
而小道童也许是认为那不是重点,也许是根本就不会去思考这问题,所以他认为老者正解。
小道童又问:“那人还在吗?”
这才是他认为的重点。
黄衣老者沉默不语,手指微微颤抖而动,有金光从空中而来,有血光自指尖而出。
黄衣老者脸现苍白之色,但却仍旧是是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依旧没法算到那人。”
小道童听懂了,没有再问。
……
南方已无秋雨磅礴而下,但有大河从天而降。
大河是天上降下来的河,淹的自然是站在地面上的人。
南方是整个人间最繁华的地区,因为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书院,教了很多读书人,养了很多修行者,导致天下重心在南方,所以一场大河,几乎都被淹得一塌糊涂。
书院、私塾、市区、城镇等都被洗劫一遭,事农的人自然受影响最重。
不过当人们听说某山庄下有四个处于惊慌之中的儒生被淹死后,几乎个个都在庆幸着什么。当然,实际上他们死的人更多,但有的人贱,自然有的人贵。
一场大河,人间大乱。
人们不知道世之极南的金光是什么,但他们知道大河自天上而来,自然是因为有人触怒了神灵,导致他们这些凡人受到了牵连,于是他们纷纷开始谴责起别人,忘了自己的责任,人间越来越乱,最后竟然有人把这大河与上古传说“天灾”联系起来。
读书人笑他们没文化,但实际上,对于这场大河,他们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们说我们儒生不谈鬼神。
有的人却和他们看法恰恰想法,他们认为既然还不知道原因,我们就应该先相信它,然后再自己探索真理去推翻它。
白衣先生于某高山上看着自天上而来的大河,依旧默然无语。
他不相信自己错了。
所以他没有破境制天机,依旧闭口不语。
他是儒门圣人。
但圣人亦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愿世人会原谅他。
因为他害了整个人间,包括他的四个弟子。
……
“恭祝师尊成功。”
自四方而来的白发少年,在人间脸色温和地朝南方拜了一拜,然后携心爱之女南下。
有泪如雨水溅落。
滴答之声胜天河。
……
北有冰原,便叫极北冰原。
极北冰原不知何处有一道长静静站立。
其实很多人都忘了一件事,但他没忘。
这是一个迷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认为自己这样一直站在北方是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待一切的。
而他并没在这里看到路。
这是否说明老家伙的话是错的?
而那人真的存在,并且跟金光人打了一场?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他目睹了别人所知的一切,但他认为不管那人或者那场战斗是否真的存在,至少都应该去极南之地的大山那边看一看,因为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道长不是一般人,可纵然是他,一想到要去无法到达的山的那边,去看一看金光渐稀后的现场,他也不免有些恐惧。
他决定先回家,回到沧海上的道观去,然后纠集道门弟子,入世!
因为他仿佛接到了金光源头的旨意,看到了南方大河天降后儒门的破败,看到了道门兴盛的未来。
其实他已经不能称为道长了。
……
这里是山的那边。
如道长所想那般,山的那边的确不是那么简单。
这里现在还有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
实际上,山的那边本来除了布衣人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年,一个是男孩。
后来金光渐稀时,少年倒下了,是男孩用少年的剑刺穿了少年的胸口。
男孩动手杀了人,怔然失神。
所以他不知金光大作,亦不知金光渐稀。
但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替道长看到了金光渐稀后的场景。
好多个万人坑!
他吐得淅沥哗啦的。
……
金光大作前,曾有暴风雨来临,金光渐稀后,秋雨停了。
山的那边只剩下暴风。
暴风吹来了一柄剑,那柄剑只有一半剑身,但当它从空中斜插入地面后,不知道的人就会以为它是一柄完美的剑。
正在吐的男孩就是不知道的人。
他不知道他是乱入此间的流星,但他知道他非土著人。
所以他恐惧未知,他害怕这个世界,他不敢望向万人坑,他更不敢去猜想万人坑后是什么地方。
男孩其实没有吐食物,因为他还未吃过东西,他吐的是血。
他脱下了衣服,擦了擦身上吐出来的血迹,然后他想了想,脱下了少年的破衣穿在了身上。
他扔下了手中还在滴血的剑,赶紧回头跑向大山,路上因为他担心山中野兽凶险,把斜入地面的那柄剑捡了起来,再取走挂在剑柄处的令牌。
那柄剑的确很完美,非金非石非玉非木,剑身通体黝黑,整洁光滑,古朴优雅,虽无寒气透人,却有一股伶俐之气隐于平凡的剑身中。
小男孩的手碰到剑后,那柄剑变得更完美了,那是一种名为浑然天成的气息。
小男孩本身也发生了变化,他的黑丝缓缓落下,却有灰发重新长出,他看了看熟悉的灰发,神情漠然地走进了大山。
灰发小男孩持剑进大山后,山的那边暴风便停了,平野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以前的区别也只有地上无数的万人坑。
山那边很可怕,后遂无问津者。
书洞的书架开始重建。
道观的秋池再无波澜。
佛塔的钟鸣渐渐停了。
先人的遗骨不再颤抖。
行会的仪器没了动静。
只有剑冢的篝火忽而燃起,又忽而熄灭,如此往复,直至灰发小男孩走进大山,便再度熄灭,终无动静。
……
这是常道元年秋,这是发生在常道元年秋的故事。
常道元年秋发生的故事并不寻常,例如金光下,千百年来传说中的那件布衣,和它已经升华成为的神话。
很多故事的起始和终结点都在这里,但没有人知道一切的源头只是那件布衣的主人曾经睁眼抬头看了星辰一眼而已。
当然,或许真正的源头是那颗乱入的流星,因为它截断了星空中那浩瀚银亮的历史长河,因为它结束了一些宿命,并且开始了一些宿命。
星辰上除了某个地方因为降大河有所缺陷外,大部分繁星都很是明亮,其中有一颗最亮的,却被叶子遮住了,没有人知道它。
乱入者明,障目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