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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

日子如白驹过隙,刹那光华容颜已老。记不清是第几个早晨,我醒来对着那象牙花雕梳妆镜时,赫然见着丝丝白发隐约能见。原来不过二十余的芳华,人就已经苍老如此了。想来若是寻常人家,如今是否已儿孙满堂?我眼眸处有些向往,可又黯然神伤,毕竟此生最爱的,似乎已经不可能,也许那副天伦享乐图只能留待下一辈子了。他们总是说我不够坚定,却总不知道,其实我做过最坚定的事情就是此生不移地爱着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哥哥。

只是,这一年是贞观十七年,我想这是我用一生的时间都不会记错的。三月里,我盼不来春意暖人,只盼来了东宫外纷纷乱乱的兵戎相见,刀光剑影甚是可怖。守候偏殿的宫人早已逃得不知去处,我小心翼翼地依附在门扉边上,透过缝隙见着了那么惨烈却又贞烈的一幕,只见的庭院间一列将士押着太子妃许是逼问李承乾的去处,她既不求饶也不耍泼,只是肃容整装显得那般光彩照人,以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夺了剑往脖子上一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我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抑制住自己不要惊呼。我想无论我因为素晴的原因多么憎恨这位太子妃,此时我都无法不为她惋惜和哭泣,如此从容惜别、如此慷慨守护,当得起东宫太子妃的名号。想想,她的一生似乎都是为了李承乾。潸然泪下,我背靠着门压低声哭泣。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太子妃,也不因为心里那份害怕恐惧,更多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心里那份无限的悲哀被扩大,手足相残、父子相逼,竟都是因为那冰冷的龙座。那么孤独无依的龙椅,即便是得到了,又真的快乐么?

落寞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想此时门外的一切已经与我无关。谁胜谁负,是是非非皆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在等什么,叹息什么呢?我不想李承乾的计谋成功可也不想看到他失败,我想看到恪哥在我眼前可又害怕看到一败涂地的恪哥。如此矛盾,这十几年的宫廷生活,我想我许是疯了。“素晴呀素晴,若你仍在,定能告诉我该如何是好。”呢喃自语,我有些失神地望着偏殿内的布置,多么熟悉的一切,即便是囚禁的地方也是可以有感情的。

“果儿姑娘?”忽而听见门外一声轻呼,似乎稍待迟疑。我忐忑着不敢应答,悄悄从门缝隙偷看才见是一太监装扮的人,帽檐遮盖住了模样,一时我辨不清到底是何人。沉默片刻,眼见那太监似乎准备踢脚走人时,我才鼓起勇气轻声问:“门外何人?”

“姑娘您在。”那太监忙转身,朝着殿里轻唤。见我无甚应答,他又言:“奴才乃吴王派遣,姑娘尽管放心随奴才走吧。”

是恪哥?听得他如此说,心里是既喜又疑。敛了敛发鬓,我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扉,探出了身子即见那太监恭敬地守候在跟前侧身恭候着。我左顾右盼,稍稍迟疑但最终仍是选择相信——提起裙角出了殿,轻声细问:“这般出去可妥?”

那太监恭了恭身子,细语劝道:“姑娘只管跟着奴才走就是了。如今兵乱,这东宫是杂乱无主,而陛下遣派镇压的队伍已经移师,如今这儿没人理会咱们。”

我再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鸦雀无声、萧条殆尽,全无昔日荣华。心绪哀戚到了极点,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想,随了那太监去。脚步匆匆,我边穿过那显德殿的长廊,这儿是我从前总喜欢倚靠愿望的地方。及下了台阶,满目苍夷,我看着具具尸骸于地,当中竟有些往日浅交的宫人。我扭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东宫,就这么弹指间变得让我辨认不出的死寂。李承乾在哪儿?他知晓他的妻儿受难的消息么?他知晓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么?亦或是,他如今还活着吗?

突然,那太监的脚步停驻。我稍稍停下,见他侧了侧身子示意我随他拐进一道小巷中,方踏进深巷,如此,我看到了站在阴影处的恪哥。蓦然不懂何是喜悲,整个人愕然定住。

是的,我明明听得那太监说是恪哥让人来接我的,我明明听明白了。可是,这样见着了,这样终于日后就可以一起了,恍如一梦。这些年来,所有的日子,那些不咸不淡的相处相遇,忽而我不知道该怎么挪动自己的脚步——他是那万丈光华,我却渺小如尘,那小小的巷子,纵是跑着过去,似乎也是到不了的。我感觉到自己很冷,我想要的阳光就在眼前,自己却可笑地害怕了,害怕日光会灼伤了自己。双手环住自己,而我的脚跟似黏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恪哥于我,总是这般脆弱的存在,不敢触碰只怕是假的。

“你瘦了。”他萧索的语气飘忽而至耳边,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悲凉涌上心头,我已眼泛泪光。再听得恪哥真挚地说着:“抱歉,负了你。”的话语时,我脚下不再凝固着,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疾步就朝着恪哥奔去,重重地投入他的怀里,而后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恪哥温柔地抚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着我:“哭吧,向所有的过去都随泪水而去。往后恪哥不会再让你离开,往后果儿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也不必看着旁人的脸色提心吊胆地过活。”

我胡乱地点头,又胡乱地摇头。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我变得不知所措,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果儿不需要你的道歉,无论如何都是果儿愿意的,再也不许向我说抱歉,再也不许。可那样的话,我断不敢与恪哥说,他只是待我如妹妹,我绝不可有那些罔顾人伦的想法。轻轻离开恪哥的怀抱,我用手帕拭干了眼泪转而回以恪哥一暖意的笑容:“果儿很好,恪哥不必担心。”

他稍加迟疑,但仍是点了点头。然后只见恪哥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抵在了心口处,缓缓牵引着转身,低低说了句:“恪哥带你回家。果儿,我们回家去。”

“嗯。回家。”轻声跟念,我重又感觉到一种安详与温暖。紧紧回握着恪哥宽大的手掌,我依顺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蓦然回首,见着带我离开的那太监紧跟在后而那弥漫了过往烟云的东宫,远了,渐渐就远了,就如我未曾真正靠近过一般。回过头,我安心地看着恪哥的背,心里只能默念:但愿李承乾能活着,若不能,也祈求能让李承乾有尊严地死去。

如此,辗转出宫,躲在车子里,我紧靠在恪哥胸怀里,闭目遗忘——素晴,别了;李承乾,别了;李治,别了,那些宫里的是是非非,心计算计,终究可以逃开了。只是娘亲,心里放不下,真真无法放下。

“我已着入画布置好了你的房间,也让颜大娘做了你爱吃的菜。莫多想了,回家就该好好过了。”恪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语气透着温和。我靠着他,轻微点头,重又渐渐睡去。这样真好,累了能在他的怀里休息——累了,这一次终于敢彻底地释放自己的疲倦。

“小姐!小姐!小姐!”未下车子,睡眼仍迷蒙时我就听见入画那熟悉的声音,那般急切期盼。这么还头一次我不觉得她那样高呼刺耳,倒是显得那么亲切。噙着笑意,在恪哥的搀扶下我缓缓地下了车子,未待反应就被入画紧紧地抱住。想对她说些什么呢,却分明听见那人儿已经泣不成声,于是轻声劝慰:“回来了呢,我回来了呢。”

入画轻推开我,稳住我的肩膀继而对着我左瞧右瞧地,她也不顾那哭花了的妆容,只嘟囔着:“瞧着那皇宫真不是人待的,好好的小姐送进去怎么就这般憔悴模样出来?不是说御膳都顶好的么?小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您定是太过善良被人欺负了!”

我莞尔,理了理入画的发髻,淡淡说着:“瞧你只顾着说,也不让我进去。这会儿只你在欺负我了。”说得别馆外候着的底下人都笑了,管家伯伯忙上前朝我拜了礼,顺着恪哥的方向再躬身作势请我们进去。入画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欢喜地笑着,紧紧挽住我便领了我进去。我也是笑意:真好,这“逍遥馆”我又回来了。

“阿兔,快别吃了,看看我嘛!”一进房内,我便笑语连连朝着吃着萝卜条的阿兔撒娇,那兔子竟也懂得,难得放下了食物朝我看了那么一眼就又继续开吃了。无奈地笑了笑,我环顾了四周:“入画,你这是天天都打理么?怎么这干净得不似长久无人住的模样。这倒让我错觉从未离开呢。”

“小姐进宫了,瞧着话也多了,还会逗趣了呢。”入画嗔怪着我,又在嘟囔着:“您也不知奴婢总觉自个儿与您道别是昨日,想起即伤感。就只能在这别馆里想您呢!您倒好,回来也不问问奴婢过得可好,就是打趣入画。”

我失声大笑,鲜少地畅快。惊得入画瞪大眼睛看着我,连带说话也结巴了:“小小小姐,你你您这是,这是咱家小姐么?”

“若不是,那你说说我是谁呢?”知晓她为何惊讶,我也懂这几年在宫里自己的变化,笑笑说着:“这在牢房里困久了,出来撒个泼,还不允许么?”

入画边“啧啧”边细细端详我,才道:“小姐这会儿真真就像那独孤公子说的那人了。这般可好了,平日总愁眉的,如今才是过生活的。”稍稍感叹,我见着她虽语气欢喜但模样隐含落寞。心里也想到她许是感慨何事,我也微微一叹,别过脸去逗弄阿兔,伤心无奈的事情,不必再提。如今出了宫,我才懂得这般的生活是如何的珍贵,我该好好生活。

经过别馆里的下人们里里外外的打点,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我未进宫时的模样。入画贴心地照顾好我的起居生活,如常一般说些趣话逗我欢喜。我慵懒地靠在椅背,瞧着她喂阿兔吃萝卜条,心里觉得这样真的顶好。

恪哥在南厢房住了下来,只是我见他似乎在密会些人物,因此这几日也不敢去打扰。今日忽而有了兴致,只唤了入画过来,想要出馆走走。不想入画才听得我话即笑了:“小姐仍是这般模样呢!只是如今东宫兵乱方平了下来,而那汉王的谋乱也才镇压,还是先不要离开别馆是好。”

我点了点头,想着所言也是。又及听了入画提起东宫,便借机询问下去:“你说东宫变乱被平定了,那么太子如何?”

“回小姐话,据说日前皇上已经颁旨将太子贬为庶人,如今已无东宫太子只有李庶人了。”入画顿了顿,却是转而呼唤我:“小姐,小姐。”

我恍惚中回神,可总仍是一种如梦的感觉。李承乾起兵之前,我曾听得那正殿响彻了太子党人割臂盟誓,将血帛烧成灰喝酒饮尽的声响。我清晰地记得他是那样的坚定,如何能料到是如今的下场?他心高气傲,这般被废,想必命不久矣了。心里淡淡感叹却不敢表露,只看向入画稍稍微笑,轻言:“那,李庶人,也不过是憎恨魏王而用了极致的方法想要除去魏王罢了,陛下竟是如此狠心?”

“小姐许是被困东宫对外面的事情有所不知。”入画倒是不以为然地说着:“那李庶人的谋反并没有实施就被人告发了。而当时还有齐王、汉王也在策谋谋反,闻说李庶人召集了侯君集、赵杰、杜荷等太子党人打算抢先在皇上居住的西宫引兵挟制天子。所幸那与齐王有牵连的纥干承基在狱中说出了李庶人准备谋反的打算,若非如此,皇上的性命堪忧呢。如今那些乱臣贼子都已正法了。可真好!”她絮絮地说着,全然没发现我的脸色已经全然变沉。入画仍在说着:“不过,入画还听说那李庶人为了一个伶人,唤作什么称心的,竟然派人去暗杀自己的弟弟魏王。不过就是自认为称心的事情是魏王告的密。小姐,您想想,这般鲁莽,这般不识人面的人,如何能当好一国太子?幸好皇上英明,及时阻止了叛乱,若非如此入画真担心到时会生灵涂炭呢!”

“我原不想他已经连带自己父皇也憎恨了。”喃喃自语,我有些失神,听不进入画再说了些什么。她轻推我,忙问我怎么了。可我只是摇摇头,淡淡地笑着:“他即便是想要当好一名太子,旁的人也不乐意呀!什么叛乱、什么为伶人失了心,当中有多少是算计多少的设局?我不傻呢入画,在东宫多年,我心里都明白呢!不言不语,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可这些你听回来的话,有多少是可以要传进你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耳里的?李承乾不是鲁莽不是不识人面,他才是真的傻,傻到以为天地间会有真情,傻到身为东宫太子还奢求真爱!一败涂地,是他自己将自己打败的!”原想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原想让所有人都明白我是恪哥身边的人。可是,这么说着说着,眼泪竟落了下来。心里揪成一团极其难过,我说不得恪哥有什么错,也说不得旁些人有什么错,只是,不应该,只是心里认为不应该这么说李承乾。

我悲伤地闭上双眼,感觉到屋子里一阵安静,入画似乎是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一惊,猛地睁开双眼——门槛处,恪哥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外,蒙上了一层白雾。我低头不语,只听得他一声清朗的话语:“如今觉得恪哥的手段肮脏了,是吗?”

我沉默,并不想去承认。良久,我才终究问了出声:“你是否早已知晓称心的身份?你是否早已想好要利用这两姐弟间的情深?你是否已算计好李承乾的深情?魏王如何得知称心?是你的人告知的么?那个纥干承基是什么人?如何能说出东宫准备谋反的事情,如何有证据让皇上相信?恪哥,你让我在东宫里当个幌子然后遍插心腹,筹划着如何除掉李承乾。果儿并不是觉得手段肮脏还是如何,只是,只是这太子之位真的重要到让你将那些信任你爱戴你的人都置于死地吗?恪哥,你可知称心他是多么维护你?过去我从不明了那日称心与我说的话是如何意思,如今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你的心都不会痛吗?”冲口而出,我才有些懊恼,毕竟我从未如此质疑过他。凝眸紧紧看着他,不容许自己错失恪哥一丝一毫地表情变化——只是我错了,他面容如常,一切都是那样的淡然平静,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静默片刻,才听到恪哥缓缓说着:“纥干承基,不是我的人。”多么简单明了,我见他慢慢转身继而离开,于是我笑了,放肆地笑了。是哦,他宁愿冒着让我憎恨的可能也要将我送进宫去,亲人尚可出卖,为何我还要询问他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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