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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54大水 (3)

又等了不知多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关,这个人说:“于亚男,你的案子一年半载难得查清,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上级指示,把你交给野鸭洲劳改农场代管,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东西几分钟就收拾好了,难以收拾的是她散乱的心情。她先是被押上车,到河边后又被押上船。她频频回首,不见老关的身影。不管有没有老关那句话,等待还得继续,她想。她坐在舱口,迎着河风与东方那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拢了拢发丝,看着船首犁开幽黑的水波,向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湖驶去……

于亚男成了野鸭洲劳改农场不是犯人的犯人。说是犯人,她还没判刑;说不是犯人,她和犯人一样受管制,一样穿着袖子上镶有黄杠杠的囚服。她和犯人唯一的区别,是做较为轻松的养猪工作,外出打猪草没有管教人员监视。

野鸭洲如同一张巨大的筏子,浮在南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之上,春夏之际,芦苇葳葳蕤蕤地长起来了,给洲子嵌上一道深绿色的边。苇荡里野鸭出没,白鹭嬉戏,充满生机。打猪草时,她喜欢到洲子东端的港汊边去,打草之余,她到芦苇丛中去寻觅野鸭蛋,或者捞菱角,让自己的日子充满乐趣。劳累疲惫了,就坐在堤上,默默地欣赏风中摇曳的芦苇和水天一色的湖上风光,任心事苍苍茫茫铺排开去。秋天来临,湖水发黑,芦苇渐黄,荻花飞雪,大雁横空,她挑着猪草踽踽独行于大堤之上,想着各种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进行,她却置身在外,便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季节也就倍显萧瑟。只有到了冬天,湖风像一群尖牙利爪的野兽到处咬人时,她才不到湖边来,而是坐在猪圈的稻草堆里,守着那一群嗷嗷叫的猪。

她从不往洲子西端去,因为大部分囚徒常年四季在那边围湖造田。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囚徒,她要与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与她同寝室的另三个女囚,一个是妓院的鸨母,一个是与奸夫合谋杀害亲夫的淫妇,还有一个则是贪污抗美援朝捐款的女会计。她足有三个月没有和她们说一句话,后来也是没有必要绝不搭腔。她绝不能与她们同流合污。她们对她微笑,她从不给予回应。她时时处处注意保持自己高贵的人格,只要管教人员把她与她们混为一谈,她就要据理力争,严肃地指出她与她们本质上的不同:她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呐!起初,她提出要向农场党支部交纳党费时,管教干部也是大为惊诧疑惑不解的。她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案子未清,没有处理结果,所以她还是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其实她不仅还是党员,就是中共安华县委副书记的职务,也还没人通知她撤销呢!农场支部书记听了她的申诉后,耸一耸肩膀:“真是天下奇事!”只好请示上级。上级的答复是,她没有转组织关系,就不能登记在册,至于党费,她愿交你们就收吧。收了党费,就表示一种认可,她很满意,在不在册,她都是一名共产党员,在目前这种处境下,她知足了。此后,她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她可以到场部办公室借报刊看了。

然而寒来暑往,光阴荏苒,三年时光从洞庭湖上悄然滑过,她的鬓边出现了几缕白丝,她所期待的老关一直没有出现。她给地委写的询问信也没有回音。在她再一次因失望而焦躁起来时,一个她不愿见的人被她碰见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日,空中低低地盘旋着一些红蜻蜓,洞庭湖面被风推出层层波浪。她挑着一对竹筐,去湖边港汊里捞水葫芦作猪饲料。水葫芦长得十分茂盛,还开着淡紫色的花朵,很快,她就捞了满满的一担。她坐在湖边歇息,听见堤上有人唱山歌:

洞庭湖里螺蛳多,

抓起螺蛳丢上坡,

螺蛳只奔有水处,

情妹只图有情哥。

歌词虽然唱的洞庭湖的螺蛳,曲调却是地道的安华山歌调,而且唱歌人的嗓门有点耳熟。她循歌声望去,只见一个牧鸭人挥着鸭铲,把一群嘎嘎欢叫的鸭子赶到了堤坡上。牧鸭人穿着囚服,一举一动都似曾相识,当他向她张望时,她立即认出,他是陶玉林。真是冤家路窄!她立刻回头望着湖水,这种猝不及防的邂逅令她极不舒服。她曾听陶禄生说起过,他的三叔在中缅边界率部投诚回安华之后,被送进了劳改农场,却没料到她会与他走到一起。在这个劳改农场,男女囚犯是严格地隔离开的,若非陶玉林摊了个牧鸭的差事,他们永远没有相遇的机会。她想尽快离开,他却正好坐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点没有走开的意思。这时湖面上狂风大作,湖边的芦苇伏不已,一道道白浪向洲子席卷过来。翻滚的乌云低低地垂向湖面。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袭来。陶玉林急忙将鸭群往港汊深处赶。她立即挑起担子,奋力向堤上攀去。

狂风推着她的背,使她很快登上了湖堤。居高临下打一望,但见陶玉林沿着堤坡飞快地往湖边奔跑,一条被风刮来的小船,正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悠悠打转。她一个激愣:莫非他要逃跑?扔下担子,撩开腿往坡下奔去。在短暂的奔跑过程中,她又体会到了几十年前打游击时飞身杀敌的快感。她身手敏捷地跑到水边,纵身跳上船头,夺过陶玉林手中的竹篙,大喝一声:“陶玉林你哪里逃?”顺势一竹篙横扫过去,正中陶玉林腰部。陶玉林连惊带吓,扑通一声跌入湖中。她怔了一下,陶玉林从水中冒出半截身子,伸手抓住船帮,一只脚勾住船沿,侧身一翻,滚入舱内。随即,他水淋淋地站起,黑着脸指着她叫道:“你、你以为我逃跑呀?我是想把船拴好!这么大的洞庭湖,这么大的风浪,我驾船送死去呀?我只差半个月就刑满释放平安回家了,我还用得着逃跑吗,我又没癫!”他一边吼一边抹脸上的水,吼得她哑口无言。

她放下竹篙,跳下船去,埋头就走。

陶玉林在后头问:“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你是谁?”

她不作声,加快了步伐。

“你、你难道是陈秀英?回过头来让我看看!”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顿时涨满了她的胸怀,她不理睬他,迅速跑到堤上重新挑起担子。任凭陶玉林怎么叫,她也不回头。现在是她在逃跑了,她想逃离她充满挫折和痛苦的过去。

此后,她很少到湖边去了。

湖边的芦苇再次枯黄,她对自己的案子不再作任何指望的时候,老关来到了野鸭洲。

她平静地拢拢头发说:“老关,你就来了呀!”

老关苦笑一下,向她表示歉意,告诉她,他本想一鼓作气把案情查个彻底的,可他被抽去办农业合作化试点了,她的案子转交了别人。他还以为别人在办,可办点完了回来一看,别人根本没办,她的案卷锁在保险柜里原封未动。他主动提出继续办理,但领导说工作太忙,这样的案子搁一搁再说。直到前不久,事情才有了转机:《新湖南报》上发表了一名地下党老同志的回忆录,文中提到当年湘南某县地下党支部书记沈冬叛变投敌,一个叫于亚男的女联络员与之进行了坚决斗争,并及时通知了党组织,避免了遭受更大的损失,后来这位女联络员为躲避敌人的搜捕,不惜毁容,用香火给自己烫了一脸疤痕。他读后便持报纸找了有关部门。省委某领导得知后批示,尽快查清案子,予以甄别,该解脱,就要尽快解脱。老关便带领助手四处走访调查,进行了几个月的细致的工作。遗憾的是,他们仍然找不到被大家都认可的证人,更遑有强有力的证据来推翻二十多年前湘中特委对她的指控了。在这种情况下,上级决定,此案暂时不作结论,当事人送回原单位控制使用。

“既然没有结论,你跑来作什么。”她口吻里不无埋怨,但脸上平静而开朗。

“目前就你的情况来说,没有结论已经是最好的结论了,”老关安慰道,“至少你可以不劳改,回单位工作了。你收拾东西吧,我们送你回安华。”

于亚男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着老关上船。她走了也就走了,劳改农场没让她办任何手续,她很奇怪,问:“老关,应该有个什么手续吧?”

老关摇摇头:“不用,领导的话就是手续。”

她愈发困惑:“怎么是这样?”

老关解释道:“拘捕你时就没有什么手续,所以现在放你也无须什么手续了。特殊时期,也不足为怪。”

她哦了一声,平视前方,喃喃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现在,我们可以算是同志了吧?来,握握手。”她伸出她因从事体力劳动而变得粗糙不堪的手来。

老关踌躇片刻,嗫嚅着厚嘴唇:“嗯,既然保留了你的党籍,我想,大概可以称同志吧。”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像一把灼热的铁钳钳住了他。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于亚男回到了离别四年有余的安华县委。既然是控制使用,县委副书记一职自然撤消了,她被分配当了一名勤务员,其工作内容,就是打扫办公楼和县委大院,为会议准备茶水,以及临时被办公室叫去油印文件,诸如此类。

一天她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陶禄生走到她跟前,错愕片刻,唤道:“于书记。”

“陶区长,请叫我于亚男。”她说,脸色冷漠。一些枯叶如垂死的蝴蝶在她的扫帚驱赶下扑动着。这是她最后一次听人叫她于书记。

陶禄生是在去严书记家途中,与妻子的姑姑不期而遇的。不过此时他对这层关系还茫然无知。过去的县委副书记四年多不见,一见已变成扫院子的勤务员,他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他想询问几句,于亚男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只好作罢,转身去见严书记。

严书记住在县委大院后面的平房里,门前有一个葡萄架。黄昏的阳光透过叶隙筛落在石桌石凳上。陶禄生刚坐下,严书记便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陶禄生有点受宠若惊,捧着那杯茶不知说什么好。严书记手在他肩头轻轻拍拍,笑道:“小陶呵,我听老曹书记生前说过,解放前夕,他住在信义医院边养病边指挥策动县自卫团起义时,你爹在医院做义工,帮过他不少忙呢!他人还好吧?”

陶禄生这才松弛下来了,答道:“他已经去世几年了。”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呵。”严子刚说着,注视着他,“小陶,听说你对县委下达的办初级农业合作社的指标持反对意见?”

陶禄生敏感地分辩道:“不是持反对意见,是持保留意见。”

严书记瞥他一眼:“保留意见与反对意见差别并不很大。中央决定今年全国农业社要发展到一百万个,都像你这样持保留意见,怎么完成?给我说说那些保留意见,看有没有道理。”

陶禄生思忖一下说:“主要是,我觉得步子迈得太快了。每个区不少于五十个,而且每一个社不少于二十户,在我们那里,很难办到。”

严书记问:“为什么?”

陶禄生说:“群众积极性不高,普遍的怕自己的田产充公。加上去年办的几个社产量不高,管理不善,没有起到应有的示范作用,群众对农业社就更没信心了,有的一听要入社,田里肥也懒得积,把耕牛也卖了。比如青龙镇的秦疤子是土改根子,分到土地后干劲很大,连续几年收成不错,基本上就丰衣足食了,但一动员他入社,他就没有了积极性。我觉得,让这部分农民自己多干几年,似乎对发展生产更有利。”

严书记神情严肃起来:“从某个人和某个局部来看,你的意见不无道理。但是我们必须以全局的观点来看问题。我问你,在你们区,有没有出现贫富不均、两极分化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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