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江南说,我谈一个观点,出事故,做错事,哪怕是犯错误,我们都应该实事求是地分析。有些人很少犯错误,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做事。有些人一辈子不断地犯错误,因为他不断地工作。不断犯错误的不一定是好同志,但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的同志绝对不是好同志。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岑立昊说:事故已经摆到桌面上了。但是,我还向首长们坦率地汇报,除了这起事故,今天,我们让各部队认真查找了一下,还有至少五十处事故苗头。炮团的一辆车子差点翻下悬崖,政委高三明负伤。出现十六发哑弹,步兵团已经据实上报的走火打中自己人的,有三十多起。幸亏是激光引爆,要是真的动了轻武器,就有三十多人冤死在自己人手中。除了哑弹,这些问题都反映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稍微动点真的就惊惶失措手忙脚乱。
章思博说:好啊好啊,岑立昊同志,听你这么一讲,你们出了事故,好像还出出道理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事故非出不可啊?只是个时间问题啊?
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一个弯子说:对于事故,我们也是痛心疾首。
章思博说:政委,我看行了,让他们查吧,让事实说话。有没有吃的?下点热面条来吃。
辛中峄说:我这就去准备。
见气氛缓和了些,郭撷天附在岑立昊的耳边说:岑师长,半天不见,你我都是另外一番感受啊。
岑立昊说:不幸被郭副军长言中,果然如履薄冰,只是我没有战战兢兢,所以也就没履好。但是,我无法回避。对不起首长们,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让你们跟着受累。
郭撷天说:老弟,你等着吧,这才是开始,明天军区工作组就要赶到彰原市,然后是总部,还有装备部门、干部部门、纪检部门、保卫部门、军务部门,弄得不好还有法院、检察院。杀头撤职都不怕,就怕层层来调查,还有没完没了的官司。当个带兵的官,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爆发,人还没死,屁股就先烧焦了。
章思博说:我们的岑师长把薄冰当康庄大道水泥路踩,才出脚就掉下去了。我和岳政委送你三句话,一句是挺住,事故这东西,你不能把它太看重了。可别学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满头青丝。我们还是要轻装上阵工作的。第二句话是当心,事故这东西,你也不能把它看得太轻了。无论如何,事故不是好事,还是不出的好,别的不说,光消耗的精力你就赔不起。第三句话是接受,责任你是跑不了的,你要有思想准备。
岑立昊说:请首长放心,从明天起这三句话将是我工作的起点。
岳江南说:尤其是第二句,对你来说是重中之重。
伴随着演习部队返回彰原驻地,各级负有各种使命的工作组果然纷至沓来。
杜朝本找到了,但找到的杜朝本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师直警卫连的几名战士在彰河郊区段的一片浅滩里发现的。
集团军保卫处和彰原市政法部门组织了联合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进行了调查,首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杜朝本是沿着河边的水泥堤坝西行的,落水现场离彰原桥有五公里,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杜朝本至少在彰河河边徘徊了五公里以上。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搏斗痕迹,杜朝本身上所携财物原封不动,情杀没有基础,仇杀没有前提,因此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定性为“非他人因素死亡”。
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是自杀还是失足落水致死。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这段时间,88师招待所里乌烟瘴气,除了各级工作组,还有基地农场被导弹炸死的几名战士和劳教犯的亲属。劳教犯亲属闹得尤其勇猛。这些人平时是不敢无理取闹的,心里本来就窝了一独子火,这下总算找到地方发泄了。劳教也只是一年两年的事,劳教不是死罪,命不该绝,稀里糊涂就被送到西天去了,亲属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闹得最凶的也是级别最高的,当然还是杜朝本的亲属。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一口咬定杜朝本是自杀,是被岑立昊逼死的。肖丽珠拉着刚上高中就失去父亲的女儿小杜芩,怀里揣着杜朝本的日记,一遍又一遍地向联合专案组哭诉,历数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之后,杜朝本的种种遭遇——在岑立昊的迫害下,完全丧失自信,工作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唉声叹气,睡在床上还常常被噩梦惊醒。肖丽珠哭诉的全部内容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杜朝本的死不是偶然的,杜朝本萌发轻生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那天起就开始了。
总部和军区联合工作组的负责人是军区政治部何副主任,而具体负责调查处理杜朝本事件的居然是从总部N部下到军区军务部担任副部长的孙进东,这无形中对岑立昊构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
连续三天,几乎是不分昼夜,岑立昊都被会议、汇报和重重调查包围着,弄得筋疲力尽。最让他难受的,还是接受孙进东的调查。最初一次孙进东还喊了岑立昊一次老首长,但进入角色,就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势了,一口一个岑师长地喊,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问。一些已经回答了无数次的问题又被反复盘问,颠过来倒过去,不厌其烦,穷追不舍,简直就是审讯诱供,弄得岑立昊烦躁不堪,又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天,就杜朝本死亡之前岑立昊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内容,孙进东盘问了足足三个小时,譬如杜朝本的态度,杜朝本的表情,杜朝本的语气,杜朝本离开时的眼神,等等。一个上午就这么被一些不着边际的末枝细节耗掉了,直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岑立昊终于忍无可忍了,说:我所做的就是这些,问一百遍还是这些。我可以对杜朝本同志的遇难负完全责任,组织处理、判刑、直至偿命,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服从法律!你们可以广泛取证,但是请你们再也不要找我谈了。
孙进东仍然不惊不乍不慌不忙,仍然面冷如霜,说:岑师长,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要着急,组织上要对你负责。
岑立昊说:那你们就负你们的责吧,我相信组织,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审讯了。再传我我也不来了,你们看着办。
孙进东异常平静,说:岑师长,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我们是找你了解情况的,没有谁给你发传票,法律程序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岑立昊听出了孙进东话里的机锋,冷笑一声:悉听尊便,我等着。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走出孙进东的临时办公室,一个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岑立昊正要下楼的时候,恰好遇上肖丽珠上楼,两人擦肩而过,肖丽珠突然回过身来,先是一把揪住岑立昊军装的衣领,接着脑袋就撞了过来,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从三楼奔到二楼。肖丽珠一遍撕扯一边哭骂:岑老虎,你这个周扒皮,你这个黄世仁,你不得好死啊,你还我老杜,老杜跟你前世无仇后世无冤,你为什么要把他往死里逼啊?你这个军阀恶霸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没有好下场啊……
霎时,眼泪鼻涕就抹了岑立昊一身。
正在招待所里办公的各路工作组听见外面嘈杂,纷纷出门观望,那些等待“落实政策”的死者亲属们更是踊跃参加围观,其中还有人大声叫好: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集团军保卫处的一名干事见岑立昊被肖丽珠扭扯得不成体统,赶紧过来劝解。肖丽珠怒骂:走开,你算什么东西,你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吗?
岑立昊表情滞然,对这个干事说:谢谢,你别管了,让她出出气,这样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集团军干部处的马处长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攥住肖丽珠的胳膊,想把她同岑立昊隔离开来,没想到更加激起了肖丽珠的战斗愿望,她像一根被拉长的弹簧,马处长刚一松手,她便以更快的速度反弹到岑立昊的身上,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势,高声骂着:岑老虎,你也有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凭什么往死里逼我们老杜?你看看他的孩子,才十二岁啊,你赔她的父亲……报应啊报应,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
骂声越来越高,悲痛和仇恨的情绪也越来越膨胀,在两次挣脱第三者的钳制之后,肖丽珠的战斗激情已经膨胀到高潮阶段,这种激情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和仇恨以及对于未来生活的彷徨种种因素的鼓励,化成了强有力的武器,她的双拳紧攥,向岑立昊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雨点般地砸过去。
岑立昊昂首挺立,竭力地往上举着脑袋,避开肖丽珠拳头的袭击,双手尽量地挡住眼睛。对于孙进东,他可以不卑不亢甚至敢于摔门而去,但对于肖丽珠他不不能这样做。杜朝本是他的下属,是他的同志,杜朝本之死,他即便不负法律责任,即便不负领导责任,他也必须负道德和情感责任。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不是他岑立昊到88师来当师长,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杜朝本还会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团长的位置活着,而且过得有滋有味,活得威风凛凛。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就是刽子手,他间接地杀害了杜朝本。对于杜朝本,用一句话来形容岑立昊的心情再合适不过: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这时候,又有令人心颤的一幕出现在岑立昊的眼前——就在肖丽珠撕扯他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女孩很单薄,头发蓬松零乱,像一棵遭到寒霜袭击的小树,在风中倔强地挺立,深陷的眼窝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妈妈和那个男人的搏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是这个男人,使她失去了爸爸。
岑立昊此时有万箭穿心的疼痛,他从那个叫杜芩的十五岁的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穿透力很强的东西,那就是——仇恨。
热泪涌上了岑立昊的眼窝,他一动不动,任肖丽珠拼命地撕扯揉搓,任肖丽珠把他扯来拽去,任肖丽珠把他的军装撕扯得褴褛不堪,只是喃喃嚅嚅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没办法,是我害了老杜,是我。肖大姐你打吧,复仇吧……
林林带着岑骁汉闻讯赶来,老远便看见肖丽珠母女在撕扯岑立昊,岑骁汉像一头小豹子,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喊,凭什么打我爸爸,我跟她们拼了!
岑立昊看见妻儿过来,心里顿时一沉,他太不希望林林和孩子看见这一幕了,赶紧向林林挥了挥手,示意她带着岑骁汉离开。林林噙着眼泪,善解人意地向岑立昊点了点头,抓住岑骁汉,死死不松手。岑立昊注视着自己的妻儿,泪水终于遏止不住,滚滚而下。
肖丽珠忘我地撕扯岑立昊,压根儿没注意到林林母子就在不远处,也在撕扯着。肖丽珠打得正起劲,倏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冰冰地落在脸上,住手抬头一看,她也惊呆了——岑立昊仰着下巴,满脸是泪,那泪水就像一条湍急的小溪,在岑立昊的脸上尽情流淌……
肖丽珠一把松开岑立昊,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就这么喊着,放开岑立昊,大声嚎啕而去,那撕裂人心的声音,犹如一只负了重伤的狼在悲惨地嗥叫,一声高过一声,在招待所的院子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