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喘气。眺望远处,白雪皑皑,山峦隐约起伏。俯瞰山下,洗剑山下的营区似乎还在沉睡。
就在这片山下,在一个卫星也很难察觉的山坳里,集中了一批精英,几乎与世隔绝,却又洞悉全球风云,几乎听不到那种连营的号角了,却又酝酿着战争的壮阔。这同样也体现了年轻师长的魄力和远见卓识。跟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也感到了年轻。年轻的师长会说话,说他本身就是集成了千万个元器件的动态存储器,他的价值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价值。那么,现在还不释放能量,更待何时?山下,一个兵强马壮的教导队正在跃跃欲试,又如嗷嗷待哺的幼狮虎崽,就等他的RUK对接参数了。他能够想象得出来,当这个参数清晰了之后,当他的BIC魔方——便携式区域载波器交给这些兵的时候,会爆发出怎样凶猛的威力。每当想起这一点,一种豪迈之情就油然而生,一种天降大任临战受命的自豪感会激活浑身的血液。他当然年轻,他没有理由衰老。
身后有了动静。近了,就看见姜晓彤哈着热气跑上来了。姑娘的小脸蛋儿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被衬托得红润娇嫩。姜晓彤这段时间也是怄心沥血,连日跟计算机过不去,为了岑师长急需的BIC魔方,她几乎把令她心驰神往的国际关系大学都给忘了。过去泪为国际关系大学而流,现在心血全流在BIC上。过去梦里见到的是那些风度翩翩智慧机敏的外交家,现在梦中净是奇奇怪怪的代码,还有手里拿着奇怪玩意儿的士兵。
姜晓彤老远就打招呼:朱教授,干吗起来这么早啊?今天天气不好,不会有日出。
朱定山说:人老觉少,我睡六个小时已经很奢侈了。
姜晓彤说:教授,您昨天让我做的五维曲线已经做好了,TR突破还是没有成功,通道可能不在这里。
朱定山说:噢,今天把马尔德编程再分解一次,看看第三条线有没有FDS。
姜晓彤答应了一声,说:教授,您不能老站着,当心感冒。您这个高配置的动态存储器要是出现短路了,我们岑师长还不找我麻烦啊。
朱定山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我虽年纪大,但是没有病。时不我待,岂敢生病啊!
姜晓彤说:哈,教授您还会作诗呢。不过您这诗作得实在不怎么样。
朱定山哈哈大笑:我这叫什么诗,顺口溜。这样好的雪景,在城里还真难得一见,诗人见到这样的风景,那诗情画意就像油井,呼呼地往外冒。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姜晓彤说:教授您作诗不行,吟诗还满像回事,抑扬顿挫,起伏跌宕,很有味道呢。
朱定山说:那当然,当年,我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骨干呢,会朗诵,会下棋,班级前三名。不过嘛,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是走下坡路了。
姜晓彤说:教授您可别这么说。我们师长说啊,您现在正是成熟期,正处在黄金分割线上。
朱定山说:姜晓彤,你是不是很崇拜你们师长啊?
姜晓彤说:说崇拜恐怕夸张了点,但是我真的很……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敬重。我们师长优秀吧?
朱定山说:说优秀恐怕也夸张了点,但是你要说他不优秀,那就更夸张了。反正我是被贵部尤其是你们二位蛊惑了,老老实实地给你们打工。
姜晓彤说:您老人家是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打工噢,我们师长说,您的工钱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这个价码够高的了吧?
朱定山说:看来你这个师长是够有凝聚力的,我的学生现在已经变成他的小卫星了,言必谈我们师长如何如何……说到这里,朱定山突然凝重起来,收敛笑容,双眉一皱:哎,晓彤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姜晓彤怔了一下:我没说什么呀,我就是说您老打工的价格不菲……
朱定山说:不,不,不是。再往前想。
姜晓彤说:那就是说我们师长优秀。
朱定山说:还不是。看看,我这个脑筋啊,老了,真是老了,灵光一现,稍纵即逝,捕捉,跟踪,失之交臂,瞬息万变,飞翔,它到哪儿去了呢?
姜晓彤呆呆地看着朱教授,朱教授自言自语,若有所思,聚精会神,又像是胡言乱语,疯人疯语。她吓坏了,迅速做出判断,恐怕是朱教授连日操劳过度,弦绷得太紧,神经出问题了。姜晓彤失身喊道:教授,您怎么啦?
朱定山没有理睬姜晓彤,旁若无人地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然后又摇头。终于,朱教授的步子停了下来,两眼望着姜晓彤,放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黄金分割,对,就是黄金分割。晓彤,立即下山,打开UU文件夹所有备份的子目录,查找TY的原始数据。
接到翟志耘和陈春梅两口子郑重其事的邀请,岑立昊有点踌躇,虽然那个老兵俱乐部的主意最早还是他给翟志耘出的,但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亲自光顾过,他也知道,自从实行双休日之后,刘尹波、范辰光、韩于戈甚至马复江等人都经常到赵王渡去休闲,但他始终认为,作为彰原市驻军的最高长官,他不能轻易去,他去了,就会被翟志耘利用。
岑立昊踌躇再三,给翟志耘打了个电话:什么主题?
翟志耘说:无主题变奏曲。来吧,就你一个人来。
岑立昊想,一个人去,那就是不带林林了,估计也不是狗屁四大金刚聚会。按以往的习惯,所谓的四大金刚聚会,都是带老婆的。岑立昊说,不说清楚不去。
翟志耘说,来了就知道了,不来会后悔。
岑立昊更加觉得蹊跷,但最后还是决定去,哪怕是鸿门宴呢。岑立昊说,那好,我吃过晚饭去。
翟志耘说,行啊,怕我的饭不干净,那就悉听尊便。
在家里吃过晚饭,岑立昊跟林林说,翟志耘让我去一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说去不去?
林林现在已经调到集团军自动化站当站长,这段时间正在88师休假。林林说,自从你回来当了师长,你们那四大金刚就疏远了,老岑,也别太清高了,忙里偷闲,还是联络联络感情吧。
岑立昊说,我分析,翟志耘这时候请我去,恐怕跟范辰光有关。
林林说,你真的要让范辰光转业?
岑立昊说,你别问了,这件事情你还是不掺和的好。
林林看着岑立昊,神色有点黯淡,说,老岑我知道你从来不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里,可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有人说,你们四大金刚从来就是互相看不起,就是因为范辰光敢于提你意见,你就容不得他。
岑立昊勃然变色,说,林林你怎么也听这些谣言?范辰光的问题不是跟我的关系问题,这个同志已经非常不适应部队工作了。我提议让他转业,既是爱护部队,也是保护他本人。
当晚,岑立昊带着一副很不舒服的心情,自己开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出门了。还没到赵王渡,手机响了,是翟志耘打来的。翟志耘说,把车停到桥头上,从东头那条路往前走。
岑立昊吼道:搞什么搞?神秘兮兮的?
翟志耘说,我敢神秘兮兮的吗?是有人这么布置的。
岑立昊说,不会是绑架吧,绑架人民解放军的师长,那是要枪毙的。
翟志耘说,师长大人放心,正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才让你弃车步行的。
岑立昊无奈,只好按照翟志耘说的,把车停在桥头,刚停下,就看见陈春梅过来了,笑盈盈地说,师长大人,把车钥匙给我,免得车子在这里显眼。
岑立昊没好气地说,你们搞什么鬼,屁大的事都像地下工作,钱多了有什么好,整个是蝙蝠心态。
陈春梅说,想当年我约你出来,想跟你搞对象,结果你把老翟派来了,反而促成了我们这一对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姻缘。当年我是有心栽花花不开,难道你就不想重演当初你盼望的那一幕?
岑立昊失态地叫道:难道是她?
陈春梅笑道:她是谁啊?
岑立昊说,老陈你把我的车开走吧,我自己转转。
说完,把钥匙扔过去,也不管陈春梅怎样反应,甩开大步,下了石桥,急匆匆地向东走去。此时已是月明星稀,身后灯火逐渐隐去,一个空荡荡风轻轻的小草地便扑面而来。这已经是秋天了,空气里弥漫着收割后的田地的气息,脚下有轻微的尘土卷起。岑立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终于,他看见在前方快要接近西跑道边缘的那条小路上,隐隐约约立着一个身影,他的心跳立即加快了。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方式同他见面,更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同他见面。
显然,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也知道正在向她走来的是谁。远远地,他看见那人影动了一下,像是慢动作舞蹈般的旋转。在离她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他站住了,看着沐浴一身月光的她,她好像穿着连装裙,就像怕冷似的抱着膀子。四目相对,穿越了月光,穿越了时空,静静地,像是无声抖动的河流。终于,他开口了:是你吗?
是我,是我,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让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寒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寻找已经飘逝的梦。
是你吗?
是我。
岑立昊猛地向前跨了两步,抱住了她的肩膀,她却把头一偏,避开了岑立昊的目光。
岑立昊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体是陌生的,宛若幽灵,又像一个风吹即倒雨淋即散的组合物,苏宁波的丰盈和圆润在这个组合物上荡然无存,捧在岑立昊的手上,轻飘欲飞。岑立昊想看清她的脸,但她像一只受伤受惊的动物,竭力地把脸部深藏在岑立昊的臂弯里。
对不起立昊,别看了。
宁波,你怎么啦?
立昊,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样子来见你。可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请你原谅。
岑立昊的心在颤抖,语无伦次地说,宁波,别这样,这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翟志耘他们……
立昊,看看天上,这月亮给了我们一半,还有一半它在那里啊?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真的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命啊,到了我这一步,就信命了。
一股热血涌上了岑立昊的脑门,他扳着她的肩,想把她的脸扳过来,非要看个清楚不可。她开始拒绝,但她的力量太微弱了,终于,她的脸与他的脸相对,他静静地看着她已经失去人形的脸,一言不发,她仰起脸来,伸手在头上掠了一下——她那掠头发的动作,曾经是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温馨——他看见了,在她掠过的地方,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一片空白——她戴的是假发。他的眼睛被灼痛了,他闭上了眼睛,倏然,大滴大滴的热泪像珍珠一样砸在她的脸上。他一用力,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宁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幸福吗?我是,虚荣心,自尊心,还有上进心,还有恨……这一切的一切,把我的心变得冰冷一块,我是个男人,可是我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