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中峄试着让岑立昊参加测地和诸元计算训练,只半个月,就发现这小子当初之所以不愿意洗炮衣,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这是个炮兵的料子。再后来辛中峄又故意让岑立昊跟指挥排长郭永家当了几天下手,按一份作战想定标图,图标号之后,辛中峄看了半天没做声,最后说:不用问我也知道,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问岑立昊:你学过标图吗?
岑立昊笑笑说:这玩意儿还不简单?我没当兵之前就堆过沙盘。
辛中峄怔了怔说,将门之后?不像。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父亲是个医生,你母亲是个小学教师。你怎么就玩起沙盘了呢?
岑立昊说,喜欢。
那场联欢会,刘尹波有点委屈。有那么多形而上的科目,干吗要去搞摩托车行进间修理啊?那只不过是个胆量活,技术活,别说特种兵,就是一般的摩托车驾驶员,玩那种把戏都是小菜一碟,糊弄老百姓罢了。尤其让刘尹波不舒服的是,就那么一个杂耍似的小节目,他还不是主角,而是岑立昊的配角。他太不想当岑立昊的配角了。摩托车表演那点小功夫,关键还在于驾车,岑立昊驾车,就是明星。而他刘尹波什么时候卸轮子,什么时候装轮子,甚至连他的人身安全,都要取决岑立昊的技术。即便是小小的成功,也是岑立昊的成功。他刘尹波在那场戏里,无足轻重。他想这又一次体现了辛中峄对岑立昊的偏爱,原来说好这次联欢会拿节目是以军体为主的,但军体岑立昊一般,就会拿个大顶练倒立,其他没有强项,倒立太小菜,在这样的场合不出彩,这才安排了行进间换修摩托车这么个小节目,他差不多又给岑立昊垫了一次背。尤其让人不舒服的是,钟盛英随口那么一说,就把四大金刚的名次给排了,他成了最后一个,实在是没有道理。
在四大金刚中间,刘尹波不太在乎范辰光和翟志耘,尽管他们的名次也经常靠前,但岑立昊一直被刘尹波高度重视着。岑立昊除了单兵战术差一点,凡是涉及到指挥的科目,都特别认真,刘尹波就知道,这小子不仅有野心,而且很露骨,热衷于当人上人。刘尹波同时还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不管岑立昊怎么发奋图强,但是在成绩公布栏里,他从来就没有当过第一名,不是范辰光排在前面,就是翟志耘压他一头。风言风语听人说,这是辛中峄故意这么做的,不让岑立昊翘尾巴。
当然,仅仅是谁出风头的问题,还不至于让刘尹波这么上心,重要的是那天还有苏宁波在场——要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啊。
苏宁波是海军滑校的女兵,是五朵海霞中的老三,也是刘尹波带过的兵。
自从飞机转场之后,现在的海军滑校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空架子,只有一个团级留守处。留守处不到一百个现役军人,官兵都是机关老爷。年初开训的时候,留守处的于主任向266团求援,派两个队列教练训女兵,去了一个排长一个班长,排长是八连的孙大竹,班长就是刘尹波。
搞队列训练是刘尹波的拿手好戏,他几乎是266团固定的队列班长,只要有重大活动需要队列表演,就由刘尹波负责组建队列班,负责训练组织,负责表演指挥。刘尹波中等偏高身材,形象端正,军姿严整,再加上一口斩钉截铁的口令,只要他往队列前一站,双目一扫,队列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往主席台上敬一个铿锵有力而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军礼,主席台上的首长也会为之一振。
刘尹波就是靠队列训练成为266团教导队一名重要人物的。
关于队列,刘尹波还不仅仅会组织训练,总结了一个十大要领歌诀,而且还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把队列同军事素质、政治素质、道德品质甚至生活艺术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班长级士兵,能够对队列这样一门军事基础技术如此痴迷如此有见地,是难能可贵的。队列动作就那几套,无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似乎不太好出彩。但刘尹波自有高招,他曾经在黑板报上发表过一篇叫做《气冲霄汉》的文章说,队列动作就像人的脸,动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还得有神。怎么有神呢?要在“气”字上做文章。具体地说,喊口令必须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时候脚底抓地,行进的时候两肋生风,分解动作铿锵有力,齐步跑步头顶热气,拔起正步排山倒海……
其实,这个“气”是什么气,怎样才能灌注到人的精神世界里,刘尹波也不甚了了,但是教导队的学员和教员都有体会,这个“气”字说多了,练多了,队列面貌果然不一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确实有虎虎生威的架势。
1978年建军节前夕为联欢会准备节目的时候,刘尹波就非常希望能搞一个队列表演。如果是教导队搞,他就是当然的指挥员。雪白的手套,坚定的眼神,雄劲的脚步,整齐的行列,嘹亮的歌声……那时候,他就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军人之矫健舞步的导演,众人仰望的明星。潇洒啊潇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流行潇洒,刘尹波格外追求潇洒。那潇洒不仅为了展示军容军姿,也为了潇洒给那个漂亮的姑娘看。
春训的时候辛中峄让刘尹波跟一名叫孙大竹的排长去滑校训女兵,刘尹波本来是不想去的,准确地说是不想在1978年的春天去,虽然说他经常可以指挥几十人的队列,但那也还是以一个正班级士兵的身份。他很看重身份,也很看重地位。跟孙大竹同去,孙大竹穿的是四个兜的军官服,他是两个兜的战士服,有些寒酸不说,还极有可能被那个排长使唤来使唤去,有损尊严。他估计至多当年年底就可以实现提干的梦想,如果明年再让他到海滑去训女兵,那就完美了。
但辛中峄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去了之后刘尹波就发现,他的犹豫是多余的,因为孙大竹形象很差,而且抽烟抽得很凶,口臭厉害,女兵们都不愿意接近他。同时,孙大竹的特长是扔手榴弹,搞队列的时候他的主要职责是管行政,也就是说负责在训练中不要出事,再进一步说白了,孙大竹负责的行政工作实际上就是负责刘尹波一个人不要出事,因为女兵们自有海滑留守处的干部自己管着。明白了这一切,刘尹波并不介意,反倒落得一大片鲜花盛开的用武之地。身份和地位在以后的日子里已经变得很次要了,重要的是作用。搞队列训练,刘某人还能没有作用吗?
到海滑训练女兵之后,刘尹波就知道了五朵海霞的来历,她们来自同一个海岸,同一个海军基地,在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上学。五朵海霞并不是参军以后形成的,也不是像余海豹之流的四大金刚是自封的,五朵海霞是那个海军基地的司令员最先喊响的。那还是在她们的小学时代,五个小姑娘,清一色地扎着羊角辫,背着海蓝色的小书包,上学时结伴而行,放学时比肩继踵,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一天被基地司令员撞上了,司令大爷童心大发,把她们全塞进伏尔加车里,拉到海滩上跟她们打了一场仗,狼扑羊群,司令员当头羊,让她们每个人轮换着当狼,人人过了一把侵略的瘾。事后司令员对人说,我们的这几个小东西,个个机灵,个个漂亮,简直就是我们x基地的五朵海霞。五朵海霞的名声由此而得。几年后司令员调到总部工作,临走之前在办理诸多大事的同时,也办了一件公私兼顾的事,一个招呼打下去,把这几个女孩子一起送到彰河海军滑校当了兵,而且算是特招,一年下来就是排级干部待遇。
刘尹波打心眼里对这些高干子弟没有好感,但是他没有好感的是余海豹之流,认为他们胸无大志不学无术,还有自来红的优越感,天上的事情他们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们全知道,周总理能喝多少茅台他们知道,西哈努克娶过几个老婆他们也知道。别看肇起事来气冲斗牛,其实都是色厉内荏的草包。
但五朵海霞就不一样了。一是因为这几个海边长大的女兵都很漂亮,二是因为她们都是从红小兵时代就受过唱歌跳舞的教育。三是她们的神秘而高贵的家庭背景。
在组织她们进行队列训练的时候,刘尹波的眼睛数次从那些太阳一样灼眼的小胸脯前面掠过,每次他都在心里默默地背诵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要狠抓私字一闪念,后来居然还想起了一段很悲壮的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只要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当时刘尹波也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1978年初春奉命训练滑校女兵的时候,会经常性的想起这样一段毛主席语录,直到以后翟岩堂出事了,他才幡然醒悟,那是冥冥之中有个意志在把握他的前进方向,那是由灵魂深处发出来的自我警醒。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警醒,尽管他无数次地产生冲动,尽管他经常被她们鲜艳的笑脸和大胆无邪的目光弄得神魂颠倒,但是,他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务回到266团之后,海滑留守处的于主任到团里致谢,亲口对钟盛英说,266团的兵,就是过硬。
可又有谁知道,刘尹波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地珍藏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因为这双美丽眼睛的主人曾经向他问起过岑立昊,听说岑立昊这个人很有才华,又说听说这个人很粗野,这便使刘尹波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从苏宁波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对岑立昊的粗野并不反感,反而有一种神秘的好奇在里面,尽管那只是无意识地一说,无目的一问,但是,迷情中人是敏感的,又是脆弱的。
原计划的现场会没能如期召开。
1978年年底,南方发生边境冲突,彰原北兵营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冬日的北郊显示了北方平原的苍凉,西风呼啸,滴水成冰,又给这种苍凉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悲壮。
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室内作业,练修正量计算。对于这个课目,四大金刚都有些不放在心上。岑立昊干脆就没有练,而是抱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在看。口令纸就在手边,防止辛中峄或其他的教员来检查,随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