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昊说,谢谢考夫特将军的提醒,同时我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也向考夫特将军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尽管我们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不会去干涉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权,但是如果战争找上门来,不管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我们都是不会屈服的。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将军交手,但是考夫特将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把我们两个人同时放到地狱里,谁能活着走出来,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来,那么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来,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鱼死网破,考夫特将军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考夫特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勉强地扯动嘴角,被动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词汇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来解释,同归于尽。
以后岑立昊反思,那天在圣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枪舌剑是不是多余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话,说得有点过,有点像赌气,还有点像泼皮无赖破罐子破摔,显得很没有风度。
反思的最终结果是否认。他觉得他是对的。尽管考夫特表现得文质彬彬,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军人看问题必然要站在军人的角度,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信仰的军人站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种较量,一个动作不做也是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警惕是必须的,捍卫尊严更是必须的,宁多勿少,宁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的差距,归根到底来源于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许多国家都在忙活发展军事科技的时候,我们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苏宁波关于“卧冰求鲤”的对话,也许,他们在卧冰?这大约就是传统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类似卧冰求鲤的故事在中国不仅普遍,而且流传甚广,人们在认同“求鲤”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最愚蠢的办法——“卧冰”,即便是认识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钦佩,而没有在办法上加以拷问和批判,更没有引发要改变这种办法的思考,津津乐道于所谓的精神而麻木于“办法”。八国联军抵御侵略可谓英勇,但是面对坚船利炮和来复枪,他们身上画着奇禽怪兽,脸上涂着猪胆鸡血,嘴里喊着“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说,一个国家如果过于看重社会科学,就会过分地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淡化了人与自然的争斗,自然科学越是不发达的地方,社会科学就越是发达,但这种发达的社会科学不包括艺术,艺术同自然科学紧密相连。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桥边,参观阿尔夫巡洋舰结束后,大家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岑立昊和孔宪政跟着秦万竖在河边的艺术品展销回廊里溜达,准备给林林和儿子买点纪念品。岑立昊买东西不大在行,稀里糊涂地把选择权交给了秦万竖,饶有兴趣地看着秦万竖跟那些俄罗斯娘们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据说俄罗斯人原先不兴讨价还价,都是实打实地明码标价,但自从跟中国人做生意之后,标价的尺度也就有了弹性,尤其是遇上中国买主,价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万竖说,别看他定价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买到手。
正熙熙攘攘间,旁边一间艺术品商亭里有一幅油画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画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浓重的云,团团相拥相连,层层叠叠簇拥挤压,画面的中央有几道隐隐约约的重色,一端连着一丛浅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后几步细细端详,心中一动——果然是一条覆盖在冰雪中的河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运用白色的,亮的惊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么简单的构图,简洁的背景,简明的反差,就把一条被雪覆盖的河流包含在画面里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两根条状暗影,若隐若现地构成了一个“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么。
岑立昊用英语询问摊主作者何人,摊主说是一个中国女士,再问模样家居,均摇头回答无可奉告。
岑立昊没有讨价还价,给了摊主三百美元,并告诉他,这种画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请及时跟他联系。
然后在摊主的通讯录上写下了自己的公开联系方式。
摊主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一脸诚惶诚恐,连声说,OK!OK!
秦万竖买完东西过来看岑立昊的画,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买了一团白,还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张呢。你可真是一掷千金啊!
岑立昊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
从圣彼得堡回到YKT之后,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复习,切磋,泡模拟室,疲于应付考核,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来,考夫特对他更客气了,更加彬彬有礼了,但是在这客气和彬彬有礼的背后,是距离,是戒备。
想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自从十九岁当兵离开家之后,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新兵的时候他就对别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时候血气方刚,壮志哪怕不能凌云,也足以冲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那时候他不愿意让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后腿,当新兵的时候他梦寐以求当个班长,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清晨提着裤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儿喊口令,他就是一只鸣叫嘹亮的公鸡。后来当了班长,他又朝思暮想地要当排长,要穿四个兜干部服。老实说,那时候他并没有理性地把一个军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战争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许多成为军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样的心灵路程。他参加战争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战争他就是一匹优秀的战马。那时候心里哪里有家啊,当连长家在连队,当团长家在团队,他相信他这一辈子的家就在军营了。现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异国他乡,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为疲惫和困惑。
岑立昊调到北京之后,起先是不具备条件,林林无法进京,等他当上副局长,还分了一套师职房子,有了条件,又没有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以后又到F国进修,就更没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长宫泰简热情张罗,已经为林林联系到驻京部队的一家医院里,信已经写来了,但岑立昊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调?调了好不好?林林调来了,岑骁汉在北京上学了,基本上就决定了他将彻底地离开彰原市,离开北兵营,离开那片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空旷幽远的训练场了。
离开彰原市这几年,岑立昊时不时会有一些伤感,时不时地会想起营房西边那片灰蒙蒙的训练场。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呦,在那里他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滴水成冰的季节他把他的体温散发在那里,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泼洒在那里,晚风徐徐的时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里,得意的时候他把他的笑声留在那里,失意的时候他把他的苦闷留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动存放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后他把他的爱情的甜蜜播种在那里,那里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树苗,似乎都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那里的枯荣盛衰都与他有着亲密的联系。尽管他调到北京了,但是他总感觉到北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几年?他的舞台还是那片魂萦梦绕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里他可以纵横驰骋,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里跌过一跤,跌到之后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们是谅解他的,那片土地不会抛弃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他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他当年对待范辰光和李木胜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