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实证明,266团没有动用主要方向的兵力扒小铁路,是明智的,因为第五次洪峰第二天夜里就到了。
党委会开完之后,岑立昊像是在拳击场上被人摔了几跤,感到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后他才离开会场。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范辰光摔了一跤,但是冷静地想想,范辰光的观点和做法,又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倒是他自己,因轻率而失重,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这件事情绝不是小事,这对于他在266团的威望,对于他的政治前途,都将有着深远的影响。
晚饭岑立昊胡乱扒了几口,叫上孙晓农上大堤。
大堤上现在比较安静了,上游的天从前天开始就放晴了,第四次洪峰从莽山水库走了一部分,省市防汛部门通报也显示,第五次洪峰势头有所减退,岑立昊分析,就是强弩之末。从进入情况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天了,部队师老兵疲,指挥员心力交瘁。即便彰河之水天上来,晾他也不能把天下干了。
山野雨后的天空清新透明,半块月亮悬挂在偏南的天幕上,堤坝上有黑黝黝的人影走动,警惕地查询聆听异常情况。路过宿营地,帐篷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部队实在是太疲劳了,从第一次洪峰通过那天起,大坝下面的土石又被扒了一层皮,全是官兵们用双手双脚运送,开始是虎虎生风健步如飞,几天下来,喊声没了,编织带小了,战士们的腰也佝偻了,最较劲的时候,连病号也上来了,跑不动了就爬。不少人患了肺水肿和疟疾,仅266团就有一百三十二人被送到了103医院。
岑立昊又想起了马新的话,这个被人称作快嘴女人的人,这几句话让岑立昊心痛,让他感到羞愧。就这么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是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上级思考的,不是他岑立昊力所能及解决的,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心痛和羞愧。还有几个年头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还让战士们用这样原始落后的方式与天斗与地斗,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不能因为我们的战士有奉献精神就一味让他们奉献,不能因为我们的部队能吃苦就一直让他们吃苦。
下午的党委会扩大会他没能力排众议,反而被范辰光打下马来,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他想他是太掉以轻心了,太自信了而又太轻信了,太不重视范辰光了。党委委员们无言的态度就是对他无声的反对,至少也是不支持。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是的,我有缺点,有错误,有可能在平时对有些同志有伤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可以给我提意见,可以找我谈心,可以在民主生活会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可是你们平时没有一个人说,全都是对对对是是是,好像我是毛主席,好像我是常胜将军。就算我有不民主的地方,也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的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把我推到了盲目自信的地步。你们为什么不批评,为什么不能善意地指出来?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找我谈谈?你怕什么怕,共产党人光明磊落大公无私,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岑立昊能把你吃了不成?然而到了今天,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们倒是沆瀣一气,暗送秋波,心领神会,给我来个措手不及。这简直是一股逆流,是不正常的,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钟盛英说,什么是团长,团长就是一块铜钱,那意思他明白,铜钱内方外圆,是先圆后方,但岑立昊偏偏要逆着思考,没有方哪有圆?权威一旦受到挑战,何以谈方圆?
岑立昊停住了步子,抬头看了看月亮,再扫视一遍大堤,对孙晓农说,通知一营营长教导员,立即到指挥所受领任务。
孙晓农有点意外,说,团长是不是……正说着他突然闭嘴了,月光下他看见团长的脸色冷峻如铁。
岑立昊像是对孙晓农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嘿嘿,前汉亡了有后汉,他们不干我们干。
孙晓农捉摸不透团长的意思,稀里糊涂地应道:是。
一营营长赵亭庆和副教导员黄阿平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在临时指挥所的大帐篷里,岑立昊又打开了那张地图,对赵亭庆和黄阿平说,我刚才和刘政委通了电话,把下午党委扩大会的主要情况汇报了,我和刘政委分析认为,同志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扒小钢轨在洗剑大坝筑起第一道防线,也是出于长远考虑。鉴于今明两天相对水位相对稳定,一营方向压力相对轻松,我和政委商量,抽调一营一半兵力,连夜卸载小钢轨。
赵亭庆的眼睛瞪得鸡蛋大,说团长,这可能吗?
岑立昊强压怒火说,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孙晓农也觉得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电话站就在指挥所的楼下,就一台总机值班,刚才通知赵亭庆和黄阿平,他一直都在电话站,根本没听说团长挂长途,而全团仅有的两部移动电话,一部在皇岗4号地段范副政委那里,另一部就在孙晓农自己的挎包里背着,岑团长是何时同刘政委通话的,只有天知道了。一句话冲到了孙晓农的嘴边:团长,咱可不能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啊!这样做可是铤而走险啊!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喉结动了两下,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黄阿平显然也是思想准备不足,问道,团长,要不要司令部下个正式通知?
岑立昊冷笑一声:我亲自下达还不行吗?而且这是我和刘政委两个人的命令,懂吗?
黄阿平一个立正:懂了。
赵亭庆说,只是铁路部门……
岑立昊一挥手把他的话截住了:这个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马上向于副市长报告。你们要做的,就是马上组织队伍,搞好分工,同时严密注意大堤,两个方向都要组织好。孙副参谋长,你马上通知张处长和修理所长,叫他们把蔡工和修理所全部技术人员动员起来,带上工具,做好岸上焊接准备。
孙晓农没有迟疑,应声答道:是!
洗剑大坝又骚动起来,经岑立昊同意,一营动用两个建制连,加上教导队和特务连,干部分工由副教导员黄阿平带队卸载小钢轨。
派黄阿平带队,是赵亭庆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因为按照业余观察家的看法,黄阿平是岑立昊的人。这件事情弄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搞砸了,团长和范副政委那里也用不着他去交代了。
黄阿平指挥十几辆卡车向洗剑火车站进发的同时,岑立昊已经得到于副市长的口头承诺,彰原市机务段路线维修队一百多名工人也火速赶到车站帮助拆卸。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夹生饭,尽管几年后岑立昊嘴里仍然坚持说,这锅饭在最需要高温的时候,恰恰有人在灶下撤火,因而导致夹生,但在内心,他也不能不承认,其夹生的真正原因的确是他缺乏调查研究凭想当然瞎指挥。当然,为什么会如此不理智如此不冷静,除了他自己说的,他是急于改变抗洪抢险全靠肩驮背扛水来土掩的原始操作方式,实际上,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赌气并借此检验和显示个人权威的意思,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夜里两点,黄阿平带领第一批钢轨回来了,岑立昊一看心就凉了,派去的卡车根本没有用上,而是靠十几辆临时征集的小板车组成了一个土火车,每个土火车上只有两根小钢轨,而这些平板车的轮胎基本上都报废了。两百多号人折腾了大半夜,全部成果就是这两根小钢轨。好在卡车能装枕木,但有枕木没有钢轨,还不如水泥预制板,无论是捆绑还是焊接,投进水里浮力太大,完全不是岑立昊当初想象的那种效果。
恰在当天夜里,2号地段出现管涌,一营方向告急,范辰光拉出两个连队火速增援,范辰光以身作则,亲自潜入水下组织填充,奋战五个小时,至天明才将管涌堵住。
赵王渡桥头上有一块碑,碑文依稀可辨:成王七年,秦与赵相拒彰地长阳,赵使缑越将拒秦,秦势猛,数败赵军,缑越忍辱蓄势,固壁不战,秦数挑战,缑越终不肯,欲以劣兵疲优敌。赵王信秦之间,间曰:秦之所畏,独白马将军兆援。赵王以兆援代缑越,兆援才疏刚愎,建功心切。秦将柏恚闻之,起奇兵,连纵横,佯败走,断粮道,分断赵军为二,士卒离心,校尉丧志,四十余日,哀鸿遍野,兆援怒而出战,轻军贸进。秦军射杀兆援,数十万众遂降秦,赵王弃城渡彰河遁之……
于是就有了一个千年风雨的赵王渡,像一块伤疤横亘在中原沃野之上,昭示一段轻信轻敌的战争悲剧。
这段时间,岑立昊常常在傍晚到机场西跑道散步,独自一人,若有所思,走走停停,有时候走得很远,走到赵王渡口,去看那充满传奇的长阳遗址。那段碑文他过去曾经看过,如今看来,滋味又有很多不同,竟然很像自己的麦城。
洗剑地区抗洪抢险结束后,岑立昊的日子不太好过。常委开了民主生活会,倒是和风细雨,批评起来也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
岑立昊为自己在洗剑地区暴露出来的独断专行感到震惊,几次在团党委会上真诚地做了检讨,大家也就把话说通了。
然而不久又有一封群众来信落到师政治部,列举岑立昊九条问题,连当排长当连长时候的问题都写上了:军阀作风,打裁判,骂战士;在w-712演练中瞎指挥,导致266团在拖了全师的后腿;领导作风粗暴,有些营连干部见他如老鼠见猫,隔着一百米外就准备敬礼;擅自篡改训练大纲,三大技术训练人员时间内容三不落实;有单纯的军事观点,以学习军事变革和高科技战争理论为借口,占用政治教育时间……核心问题是在1995年夏秋之交的洗剑地区抗洪抢险中,刚愎自用,凌驾于党委之上,擅自指挥扒铁路运钢轨,导致2号地段兵力虚弱,几乎造成重大损失。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266团传开了,尽管师政委岳江南到266团做了工作,要求266团常委维护岑立昊的威信,要岑立昊正确对待群众的反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岑立昊还是空前感到了压力,在郁闷的日子里,他向师党委递交了一份请调报告,表示可以到师里当副参谋长,也可以调到其他团当团长,实在不行,降职当副团长。再当266团的团长,他有点驾驭不住局面了。
但是这份请调报告没有被批准,后来钟盛英副军长知道了,把岑立昊叫到军里狠狠地训了一顿,说就这么一点小挫折都经受不起啦?那也太小家子气了,那还怎么谈得上搞现代化啊?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我们要变得聪明起来,在哪里摔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站直了,昂首挺胸往前走,那才是好汉。
事情以岑立昊获得一个行政警告处分而告以结束,这已经是他获得的第三个处分了。
翌年初春,总参N部唐云际副部长带领工作组到22集团军检查军事高科技学习情况,像是不经意地向钟盛英问起了岑立昊的情况,说是看过这个同志写的文章,思想比较超前,看问题比较敏锐。
钟盛英同唐云际是国防大学时期的同学,关系较好,说话也就直来直去,钟盛英说,思想比较超前值得提倡,行动超前就容易出问题;看问题靠的是才华,解决问题靠的是智慧。这个同志一路小官当上来,很顺当,欠就欠磨炼,不成熟啊,当个团长有点吃力。
唐云际感到意外,说,哦,会是这样?我从前年就开始关注这个同志,他提出的很多见解都是方向性的问题,譬如边境防务对峙,精兵优装,也包括战时运输保障,问题都提在穴位上。我这次来,还想考察一下呢。
钟盛英听了这话,心中一喜,说,那很好。这个同志两次参战,就战争而言,的确有一些独到的思考,职业精神也很强。虽然当团长遇到一些麻烦,但这主要是性格原因造成的,倘若调到总参去当个参谋,开阔一下视野,熏陶一下涵养,把他的长处拉长,把他的短处压短,那可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然后就把岑立昊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唐云际似乎还是有点失望,说,我要考察岑立昊,可不是让他去当参谋的。我们部里局长副局长都比较老化,机关味也太重,不瞒老同学说,我这次来王部长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从基层建制部队、主要是从野战军物色几个当过团以上军事主官的优秀干部,优化部里的中层结构,那是要当局长副局长的。这个同志的经历、才干都是符合条件的。他今年多大岁数?
钟盛英想了想说,三十五六吧?不超过三十六。
唐云际说,年龄也合适。只是,如果这个同志过于自负,在总部机关是不是合适?
钟盛英笑道:在这里不合适不等于在那里不合适,在下面不合适不等于在上面不合适。你唐部长那里是什么地方啊,天子脚下皇家城府,别说岑立昊还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花岗岩,就是花岗岩,到你手下他也得软。要不这样,明天我把他叫来,面试一下怎么样?
唐云际沉吟片刻说,也好,总得有个直观感觉吧。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就出现在唐云际的面前,一看,果然精干,就是有点拘束,好像不大敢说话。钟盛英说,岑立昊你别装得像耗子似的,266团不少人说你是岑老虎,老虎就是挨顿揍还是老虎。不跷二郎腿是对的,但是也不要把腿绷得那么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是训练场。
又对唐云际说,看看,上什么山走什么路,见什么人跷什么腿,这不一下就老实了?
唐云际笑笑说,小岑放松点,我又不是来调查你的。随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