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6遭遇战”之后,就像吹来了一阵神奇的风,一直备受冷落饱尝屈辱的范辰光终于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路科长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协调组》,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协调组指挥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密谋出战,所以一直压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自己承认就是好大喜功了,就是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
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
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压制我。
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
路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岑股长,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路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协调组的威望。范辰光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协调组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
岑立昊无话可说了,再说多了,倒真像他压制范辰光似的。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意满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股长慰问伤员用的。
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
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
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岑立昊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范辰光卸在邮局门口,就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慰问品,然后径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
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死到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阳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股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
岑立昊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挂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欲坠未坠的态势。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
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脱险。
但是岑立昊仍然不让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压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
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岑立昊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着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岑立昊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范你怎么样?
范辰光连忙摇头晃脑: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岑立昊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岑股长,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