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忽略她这个动作,双眼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面容,想要找到哪怕些微的情绪波动。但他再次失望。她仅是嘴角略有颤动,便恢复如常。
“你不想有孩子么?”他突然问。
她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不见你有丝毫喜悦。”他故作冷然说道。
恩同因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也是如此么。脸绷得紧紧的。”
暮隐随她的说话抬手摸上自己脸颊,“果真?”
她点头,眼中渐渐有了笑意,“在喜悦之前,总该先有些其他情绪。我以为我和你的反应都算正常。毕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
“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到她身后去,将她扶起来倚在自己肩膀,嘴唇抵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确是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若没有这孩子,恐怕你我之间仍要冷淡以对。是上天恩赐这大好时机给我们,不要轻易放过,好么?”
她点头,算作回答。心中却在想昏迷之前见过的皎月。这貌美倾城的女子与他们的孩子一同出现,不知上天做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打从这日起,恩同便如被禁足般处处受限,譬如吃食一定要以营养为主,每日有固定散步的时间与路线,决不许外出到集市。这些对一向喜静的恩同来说并不算什么,只不能习武之事于她却是天大的桎梏,平日里隔窗望见用来习武的宽敞庭院,心情不免郁郁。直到某日灵犀一闪,自暮隐书房搬来许多载录有武功的书籍,聊以解闷。
因她有孕,连惜夫人都将之前刻意刁难的作为抛却脑后,常来宁阁探望。恩同待她仍如往常,客气有礼,即便房中有暮隐,亦不改淡然神色。
这一日清晨,恩同洗漱已毕,转头见到阡陌,便问了一句:“皎月呢?近来如何?”
阡陌一愣,随后答道:“奴婢不知。”
这话被正掀帘往内室来的领域听到,撇了撇嘴,说:“她呀,可舒坦着呢。明明是镜王派来伺候王妃的,一天到晚却逍遥自在地想干嘛就干嘛,不就是长得美嘛,说来说去也是宫女出身,有什么了不起的!”
恩同蹙起眉,“什么意思?”
翎羽见恩同神情间颇有怒色,一时吓得噤声,原本满肚子要说的话立时吞了下去。
恩同的眉蹙得更深:“讲。”
“是,怡王妃。”翎羽的声音低了下去:“奴婢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着。那个叫皎月的女子听说是被安置在惜夫人所居院落的一间房里,平日里随着惜夫人出出进进,不见做什么事,矜贵得很哪。”
恩同想了一下,问:“是谁做了如此安排?”
凌云抬头看恩同一眼,嗫嚅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这时阡陌在旁说道:“是惜夫人。那日大夫诊出王妃有孕,怡王便想按镜王吩咐,让皎月贴身陪伴您,惜夫人说皎月从前是宫女,服侍镜王或许伶俐,却未必懂得如何在您身边照应,您有孕在身若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起,便领到自己身边先行调教。”
恩同知阡陌甚少开口,一旦讲些什么,必是实情,便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非常好的理由。”
言毕,恩同走到桌边坐下,翎羽立即端了暖身的红茶来。
恩同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放下,轻缓地对阡陌说:“你即刻去惜夫人的院落,将皎月带来,就说我要见她。”
阡陌点点头,转身去了。
“这个阡陌,越来越没礼貌了,连答应一声都会!”一旁的翎羽朝着她背影气愤地低嚷。
“既然她不喜说话,何必勉强。”恩同淡淡地说。
过不多时,阡陌回来,身后是不再着宫装但依旧一身大红如荼的皎月。恩同掀了掀睫毛,想这女子该叫赤月才是,皎字如此幽静,与她毫不匹配。
恩同挥手命两个丫鬟下去,房中只剩下她与皎月,那女子裙摆曳地,俏生生地站着,仿如一朵花盛放之际,艳香扑人面而来。
恩同稳妥地坐着,一杯茶喝完,才轻声说:“搬一张椅子,坐吧。”
这片刻之间,皎月心中始终在盘算王妃为何突然召见自己,但她发觉自己根本看不穿端坐在桌旁的瘦削素净的恩同,她在王宫之中见过形形色色女子,除却尊贵王后,那些女子终生只有夫人封号,因而必得施展出浑身解数吸引镜王眼光、赢得宠爱,否则便只有寂寞老死于王宫中的命运。那些女子各有美貌特色,亦不乏聪明狡黠之人,皎月却可轻易看穿她们心思,正因这番颖慧,才使得镜王对她另眼相看,并作此重大安排。
然而恩同与她所见过的女子皆有不同,脸色略嫌苍白,一双细长的眼并无情绪,却蕴着晶亮晖芒,手脚与身形纤细如柳但绝非孱弱之姿,白绸缝制的衣裙滚着黑边,衬得整个人越发敛默。皎月深吸口气,对于怡王妃,她只有四个字好说:不动声色。
皎月的思绪尚未停歇,便听到怡王妃赐座的声音,于是微微低身行了一礼,说:“奴婢不敢在王妃面前放肆。”
恩同只点了点头,接着说:“我找你来,是要你自今日起搬进宁阁中居住。”
“但……”皎月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奴婢已答应惜夫人,要随她老人家习得服侍王妃的规矩,以免奴婢粗手粗脚不小心有损王妃贵体。”
恩同侧过头,眼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派凋萎晚秋景象,淡淡地说:“信笺。你还记得镜王的信笺吧。”
“奴婢自不敢忘。”虽有急迫,她声音仍是娇嫩。
“那就好。”恩同回头,眼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你是镜王赏赐给我的人。没有理由不住宁阁,这就去收拾东西,尽早搬过来吧。”说完,不及皎月告退,便起身走入内室。
恩同让皎月搬进自己从前所居的宁阁偏房,宅中众人听闻后自然各有想法,但这私下里的声音尽管纷杂多样,总是脱不开王妃正式宣告与惜夫人对立的想法。之前惜夫人在怡王面前搬弄是非,早已经丫鬟之口流传出去,王妃尽管对此表现得极是淡漠,下人们却揣测恩同是在等待时机——贵为怡王正妃怎可随便被人欺负,即便那人是怡王的亲母亲也不该忍气吞声。如今两位女主人争夺新来的美貌女子恰好印证他们的揣测,众人皆持着远远观望态度,且要看惜夫人与怡王妃谁能够成为这宅中真正的主子,到那时再尽力巴结不迟。
丫鬟翎羽将这传言种种绘声绘色地将给恩同听的时候,她只淡淡地说了句:“不止这些吧。”
翎羽一怔,抬头正对上恩同仿佛可洞悉这世间一切的静澈眼眸,神色间有了慌张,“还有,奴婢……奴婢不敢说。”
“除非造谣生事的人是你,否则,没有理由不说。”恩同说完,背转过身不再看她。
翎羽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促地说:“这话决不是奴婢所说!是,是宅中管事的口中传出来的,他说皎月这女子稀世美貌,王妃恐怕要失宠了!”最后那几字,声音中已有了哭意。
良久,跪着的翎羽甚至以为恩同已不在房内,才听到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她鼻间随之一酸,知晓表面看来对凡事都漠然以对的主子,到底也免不了伤心,“王妃……”
“与其说是谣言,不如说一语成谶。”恩同的声音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厅堂,袅袅迂回,终散去无痕。
翎羽刚想说些安慰的话,被恩同抬手打断:“你下去吧,这里没事了。”
独处的数个时辰里,恩同倚桌而坐,回思来到惊鸿城相见后师父的种种言行作为,眉间一直蹙着,却未能有一个定论。
其间暮隐来过,问她这日身子可好,胎儿有没有动,恩同淡淡笑着,告诉他自己很好。她怀孕已有四个月,小腹稍有隆起,人亦不再如从前那般消瘦。她右手移向小腹,似在安抚那尚未得见天日的小小生命。
暮隐走近她,抬一只手搁在她柔细发顶,说:“但愿这孩子没让你辛苦。”
然后他用伸手环住她腰间,将她抱在怀里。她乖顺地靠在他胸口,驱逐脑海中纷杂思绪,专注于这寒冬天候里的温暖,恩同忽然有种错觉,她与他是相爱至深的恋人,柔情蜜意顺着相触的发肤流入彼此身体,渐至深入四肢百骸,便可永久铭记。
她几乎要在这拥抱中入睡的时候,他放开她、起身,再吻了吻她光洁额头,说:“我要到书房处理些事务,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恩同点头,望着他离去,隔了许久,目光才收回。丫鬟翎羽和阡陌各自端着晚饭、补汤走进卧房时,见到的便是恩同出神的模样。自暮隐离开总有两个时辰,她便是一直维持这凝望的动作未变。
“怡王妃?主子?”
阡陌的呼唤虽轻,却仍是惊吓到恍惚如坠梦里的恩同,她全身一震,“什么?!”
“奴婢该死,令怡王妃受惊!”
阡陌赶紧跪在地上,身旁的翎羽亦屈膝跪了下去。两人面上俱有惶恐之色。
恩同定了定神,摇头道:“没事。你们起来吧。”
两个丫鬟陪着恩同到厅中用饭,恩同只喝了两口汤,便放下,遥望着虚渺一点,神情极为恍惚。翎羽和阡陌对视一眼,均想今日怡王妃有些反常。
“把披风拿来,我要出去一趟。”恩同突然说。
“这……您的晚饭还没用。”翎羽迟疑着。
阡陌却知恩同一向言出必行,别说自己与翎羽只是丫鬟,便是怡王与惜夫人在此,亦无力劝阻,于是乖乖地返身去内室拿新制的那件披风。是以黑缎做底,边沿处滚着白色狐狸毛,右肩处绣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鹄。如此图样,只王族之人得以使用。
恩同穿了披风,起身向外走去,脚步轻快迅疾,丝毫不似怀孕之人。她走下楼梯,径往一楼尽头的书房而去。尚有段距离,她便听到书房里传出的交谈声,待来到门外,男女对谈的声音已可清晰入耳。是暮隐,与名为陪伴自己却常常不见踪影的皎月。
书房门仅是虚掩,透过缝隙,恩同见到暮隐坐在书桌前,一旁搁着几样小菜,有茶有酒。皎月站在他身侧,手中持着一杯茶,唇边噙着水样的柔情,脉脉地看着他。
恩同听到暮隐说:“你不识字?可真是奇怪了。以你的聪慧,这等小事岂能难得倒你?”
然后是皎月略有委屈的声音:“奴婢出身低微,哪有什么机会读书写字。”
“你若想学,我教你。”暮隐笃定地说。
此时恩同推门而入,立在门边,淡淡地说,“我以为你来此,是奉镜王之命助我打理宅中杂事,而非喝茶习字的。”
“怡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擅离您身旁,是,是……”皎月说到这里,蹙眉咬唇,显得颇为迟疑。
暮隐起身走到恩同近旁来,扶住她一边手臂,将她带到桌前坐下,安抚般地说:“今晚母亲宴请朝中一些故旧,厨房的人手不够,是皎月端了晚饭来给我。”
恩同仿佛未听闻暮隐说话,只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皎月,说:“镜王派你来,是做厨房杂事的么?”
皎月垂头,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双蕴着水光娇媚非常的眼却暗暗瞥向暮隐。
于是暮隐便说道:“恩同,你何必搬出王兄的旨意来压人?即使皎月她身份低微,也有做人的自由。”
“自由。”恩同微笑:“那么我此久未活动筋骨,是否可以去练功?”
“那怎么行!”暮隐赶忙捉起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你有孕在身,怎可做这么危险的事!”
恩同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淡淡地说:“那么,论身份,皎月是我的婢女,没有我的吩咐,她就可擅自做事了么?”
“这……”暮隐看着她,叹息般地说,“恩同,你可以不要这么伶牙俐齿么?”
“我哪里伶牙俐齿?分明就事论事。”
恩同再看暮隐一眼,便起身离去。任他一脸懊恼地站在当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回到卧房,她解下披风,浑身早已虚脱得浸满冷汗。
书房的片刻时光,暮隐大半心思皆着落在皎月身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所流露的动容,与当初凝望自己的眼神并不相同,是纯粹的因美色而起的痴迷与陷落。恩同低头,望向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要因这从未善待自己的命运冷笑。
她凝眉想了一会儿,又将披风穿回身上。
恩同并未让下人准备马车,悄悄自后面小门走出,脚步迅捷轻快,朝王宫方向行去。
半个多时辰以后,她得以在明月宫觐见王后。
“真对不住,恩同,镜王今日早朝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紧急国事,说了无论谁来都不见。侍卫们便不敢进去通禀。”一身盛装的王后红玉刚刚落座于主位,便如是说道。
“若非急事,恩同不会前来打扰。”
红玉点头:“我想也是。毕竟你如今有孕在身,非比寻常,这么冷的天,又是晚上,若非要紧事绝非一个人来宫中。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既然师父国事繁忙,就请王后转告恩同的一句话。”
“什么话?”
“怡王宅邸,并不需要皎月。”
“皎月。”红玉迟疑地问,“那是谁?难道你说的是……”
“正是不久前师父赐予恩同的宫女阿月,皎月这名字是怡王取的。”
“原来如此。”红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女子,令你感到威胁了,是么?”
恩同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地说:“总之,皎月在怡王宅中,是个多余的人。还请王后将这话代为转告镜王,恩同感激不尽。”
“放心,我定会转达你这番话。”说着,红玉起身走到恩同面前,细细打量她,再蹙眉说道:“我瞧你气色不好,怀孕了可得好好照料自己。不如今儿个就在我的明月宫住下,我让宫中的厨子做几道滋补的佳肴给你。”
恩同一笑,就此答应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