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年后,
风城、凌霄城皆已覆灭。
鸿运王朝一统天下。
鸿运镜王九年六月,
废隐山下梅花镇,
恩同相逢暮隐。
爱随命运生,终因诅咒灭。
她先是四下里观望,再来走到莲池边,聚气于手,以剑为笔,在池边土地写下一行又瘦又硬的字:我随师父去往惊鸿城,勿寻。
写罢,将剑身倒转交还给暮隐,说,“可以启程了。”
暮隐挑起眉毛,诧异地问,“就这样?”
“我来时便是如此。”她声音与神情皆淡漠。
暮隐转头看向她刚刚写好的字,说,“我以为应该加上一句,珍重勿念。”
恩同摇头,“不过萍水相逢,何必。”说完,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他停在原地须臾,眯起一双桃花般的眼注视她,不懂她瘦弱身躯中如何生出连他都无力做到的决绝。
离开明朗轩,他们去往镇上的租车行,暮隐出高价买下一辆马车。此处到惊鸿城,即便乘车,也要六七天光景方能抵达。惊鸿城之于恩同,连听人提及都未曾有过,但师父在那里,她心中便衍生出一些温情,知道那是安然稳妥的去处。
临上马车之前,她默默环视周遭,此处已是梅花镇东南方尽头,虽是光耀白昼,却无甚行人。如此寂静,带来生命似乎平安喜乐的错觉。然后她侧脸看向暮隐,他亦正望着她,桃花也似的眼在灼亮日光下流转动人又隐含深意的波光。
恩同对他露出一抹渺如清风的笑,说,“可以走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因焦急与拉扯失去了平常温雅,但她听得分明,那声音属于宁远。她的手握着布帘,只略一停顿,便跃上马车,淡声道:“走吧。”
暮隐蹙眉,问,“你不同他告别?”
“不。”她尖而小的下巴收敛,语声中充满坚决。
“那么,坐稳了。”说完,他扬鞭催马,那马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奋力向前奔跑。
恩同坐在车中,默想片刻,而后掀开帘幕,一脸平静地向后方张望,宁远一袭白袍因距离渐长终至成为半空中一点,隐约地浮着、不落,到后来车转向左方岔路,他苍白身影便如在这世间隐遁一般消失无踪,恩同耳边却仍清晰回荡着他那声喊:别走。
她因而觉得这人生荒谬已极——
父亲垂死之际告诉她,走;
这萍水相逢的男子却又声嘶力竭地央求,别走。
马车奔行到第三日,进入昔年断城地界,恩同坐在车中,敏锐察觉到此地与之前经过的那些繁华镇市颇有不同,总有几个时辰不闻嘈杂人声,仿如奔行间坠入另一处世界,只听得到疾风猎猎,以及车轮碾过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想知道这是何处,于是走出密闭车厢,坐到驾车的暮隐身边,轻声询问。
暮隐并未给她哪怕短暂的一瞥,仍是盯视前行方向,说,“断城。一百多年前灭亡的断城。”
原来如此。恩同的心忍不住向下沉落,记起父亲曾提起的断城往事,最后一任城主于城池覆灭后苦心谋划多年,仍未能重建起旧日繁华……她举目四顾,传说中华美灿烂的歌行殿早已是废墟都陷在渺远时光里的大片平坦土地,连一丝端倪都无从寻找。
然而她却强烈感知到心念故国的城主幽魂,驻留于此地徘徊不去,以致将遗憾深植入每一寸土地,令花木都因沉痛而忘却生长。
“在想什么?”暮隐忽问。
“一些往事罢了。”她淡然道。关于断城种种,父亲曾说过,与家族命运有莫大干系,决不能泄露他人。
“从前来过这里?”他又问。
“是的,幼时。”她必须对他说谎。
“那么,你是在想故去的父母了。”暮隐转头看她,“往者已矣,想太多只是徒增烦恼。”
恩同听出他语声中不容错辨的关切,默默点头。
再来起身回到车内,许久,脑海中闪现皆是他异常潋滟的双眼……
他们乘坐马车抵达惊鸿城,是在第七日卯时。一路上只在途经断城时多谈几句,其他时候除却必要几乎没有言语,恩同惯于静默,暮隐却是颇善言辞之人,是因不愿搅扰到她才如此辛苦忍耐。
他们下了马车,暮隐在前引着恩同走入眼前一所极尽豪阔的宅邸,庭院两侧种着牡丹与芍药,硕大富丽花朵仿佛直直延伸到天边,更不必说那些造型精巧的凉亭、假山,以及九曲回廊上雕工细致的图形。明朗轩的幽雅与此处相比,便显出一副小家子气。
恩同边走边打量周遭所有,断然无法将俊美寡言的师父将与如此华美到缭乱的宅子牵扯出关联。
“这里是师父的家么?”她问出心中疑惑。
“不。”暮隐脚步未停,声音平缓道,“只是偶尔小住的别院。”
这答话令恩同愈加诧异,正揣测着该如何继续发问,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
“恩同。”
是无比熟悉的语声,那样冷,如废隐山夜晚的月光,哪怕倾尽光芒,仍不能有丝毫暖意。她整个人怔在那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终于积起勇气抬眼去望时,见朝华站在回廊尽头,阳光自他身后密密实实地笼罩,整个人竟光耀可比神祗。
“师父。”她的声音足够轻,令旁人听不出颤抖。
朝华向她微一点头,唇角随之扬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向前走几步,到得他们身边,对暮隐说,“随我到挽亭来。你比我预计得要迟一些。”
暮隐挑起眉毛,一副无辜表情,“是那马匹脚力太过一般。”
他们说着话,并肩往挽亭方向走去。恩同却立在原地,只顾盯着朝华背影,因太久未能张望而生出些许陌生的背影,又或者是这华美宅子的因由,令她恍然无措如坠失魂境地。
直到朝华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恩同,你也来。”
她这才举步,隔着一段恰当距离随在他们身后。
挽亭是一处只容四人同坐的小亭,亭身俱是朱红颜色,亭角向着各自方向高高飞扬起,骄傲舒展如同鸟翼。正中的玉石桌上已备妥几色精致点心,细白瓷盛着的菊花茶袅袅散出醉人清香。
恩同在朝华身边坐下,另一侧是暮隐。后者目光正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仿如初见那一刻想要看清她平静面容下潜藏思绪。
她端起面前瓷杯,浅啜了一口,立时便觉得口腔内有了甜暖。
此时有身穿深蓝短衣的中年男子走近挽亭,距离约三尺远时停下,跪倒在地,恭谨道,“启禀镜王,晚膳已准备妥当,稍待请王移驾静思楼。”
朝华略微点头,挥手示意那人下去,而后将目光摆在恩同身上,他刻意等到此时,让他人来揭示自己身份,以便观瞧她的反应。但恩同令他失望,眼中只有一片静如凝水的平定,他越发仔细看她的眼,终寻到静定深处的冰冷。
他因而扯动嘴角,显露淡漠笑容。
这是恩同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并无欢悦之意,却为他刚毅面容平添几分冷酷。
她敛下眉眼,安静地说,“镜王。当今鸿运王朝之主。原来是我师父。”
镜王朝华赞许地点头,“我总算没有看错你,恩同,一个真正聪慧之人,是不该轻易显露情绪。”他深望她一眼,又说,“现下你已知晓我身份,那么暮隐是我王弟之事也不必隐瞒了。”
恩同的目光陡然射向暮隐,他仍是一副风流自喜神情,眼中潋滟波光闪动流转,并不肯停息。师父是傲视天下的王者,并未带给她太多意外,早在废隐山上习武之时,她便因他自然流露的威仪容色隐约猜到他绝非平凡男子,只是一路同行的暮隐,无论怎样打量总是落拓浪子模样,要她怎样相信他身份竟如此高贵?
“暮隐公子是师父手足,倒是令恩同意外。”她说。
“噢?”暮隐眯起眼,微笑,“恩同姑母亲如此说话,不知有何深意?”
身处鸿运王朝两位至高无上的男子间,她并不觉得惶恐,如平常一般淡声说,“只是觉得你更像江湖中人。”
暮隐点头,“不错,江湖中人无拘无束,确是暮隐长久以来心之向往。”
“放肆!”
镜王朝华忽然出声,引得恩同与暮隐同时看他,却不能从他自持的容色看出喜怒端倪。
“暮隐,”朝华说,“你虽是我王弟,却一直未有封号,我曾许诺于你,若你办妥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便正式封赏你。”说到此处,转脸看向恩同,“如今你将我心爱的徒弟带回我身边,令我心怀畅快,亦可算得利国利民,明日朝堂议事时我会下旨封你为怡王。不知,你意下如何?”
暮隐先是眨了眨眼,露出顽童一般的神色,然后跪在地上,面色整肃道,“多谢王兄恩典。”
“不必多礼。起身吧。”
朝华身体略向前倾,托起他手臂,暮隐便顺势站了起来。再来朝华举目去望天色,见日光已坠落得颇为低沉,便说,“暮隐,恩同,这就随我一同到静思阁用晚膳吧。”
“是,王兄。”暮隐应声。
走出挽亭之时,仍是他们在前,她随在其后,一路凝望那两个男子背影,令她心中骤然生出奇异之感,若是这两人身着同样服色背对她,定然无从分辨。
静思楼中与朝华、暮隐同桌而食,是恩同此生最为丰盛的一餐。
席间她几次打量朝华,发觉他在这华服美食妙境的衬托之下,虚幻得仿如不识。
他们的谈话皆与政事相关,她有些入了耳,有些便遗漏开去,到最后整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的银质杯盘,便无从知晓暮隐偶尔投来的目光。
在暮隐眼中,她的宁静恰如渐渐攀升至高空的月光,皎洁、且透着幽幽冷意。而不似梅花镇上明朗轩中的那池莲花,洁净虽妙,然而幽冷隐忍不足。
当晚,恩同便被安置在静思阁,他们离去之后不久,有两个面目娟秀的丫鬟奉了镜王命令前来伺候她沐浴更衣,然恩同一整天的心绪不宁,撑持到此时已是极致,于是三言两语将丫鬟打发下去。
她熄了油灯,躺到床榻之上,仰面望着香云纱覆盖的床顶,纱本是碧绿颜色,在这暗夜当中却成为一片朦胧的黑,从这梦境般的黑中又衍生出朝华的脸,忽而清晰如镂刻,转而又变得模糊,她无从猜测他为何要对自己隐瞒身份,更加不解是他为何要耗费多年时光教导自己武功……就在这胡乱的揣想当中,恩同一点一点陷入倦然沉睡。
隔日早朝之上,镜王朝华兑现承诺,当着文武官员,下旨册封暮隐为怡王,赐赠王府与别院各一处。一向以风流姿态示人的暮隐难得面色端严,跪伏在地,领旨谢恩。
满朝文武随后齐声高呼“镜王英明”,又有心思机敏者喊出“恭喜怡王”。
于是贺喜之声便在殿堂之上连成一片。
这一日掌灯时分,朝华只带两名贴身护卫来到别院,进门便吩咐下人带恩同到书房见他。片刻之后,恩同来到,见他穿了件普通样式的黑袍,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废隐山那些悄然凝望的时光。
“师父。”她下意识地喊。
朝华微微一笑,说道,“知晓我身份以后,你心中仍当我是师父。这很好。”
“是恩同逾越了。”话虽是如此,她却抿住嘴唇,显出一副倔强模样。
朝华摆了摆手,“你我本就是师徒,又何来逾越之说?镜王不过是我另一重身份,但那不该成为你我之间的隔阂。我们相识三年,虽是师徒之名,情分上却已是至亲家人。”说到这里,他怅然而叹,目光越发深切地望着她,“你父母遭逢变故不久,我就得到消息,那时你已离开废隐山,我本想亲自查访你的下落,却因近段时间国事繁忙无法成行,便让暮隐代我去寻你。好在,他将你平安带了回来。”
“师父可知杀害我父母之人是谁?”她声音与面目俱是平静异常,丝毫不似父母已亡的孤女。
他缓缓摇头,“我派出的密探仍在查访讯息。目前尚且不知。”
恩同垂下头,感觉眼中有泪意翻涌,却无论如何流淌不出,终于,她放弃,对朝华说,“有劳师父费心。”
“我已说过,在心中当你是亲近家人。你无需对我言谢。如今你父母双亡,惊鸿城王宫便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恩同正想说些什么,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镜王此言甚是。”
她转头望去,只觉眼前陡然光华流转,如星辰降落尘世,待看清,才知是走进来的女子身上所佩戴的珠宝首饰带来幻觉。女子有一张白皙圆润的脸,眉目如描画般浓艳,却自有一股端庄的贵气。自梅花镇一路前来惊鸿城途中,恩同已想象过太多次与师父相见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如同这现实,他着华服锦衣,身份显赫无双,有端庄高贵又柔情的夫人陪伴在侧,恩同并非不解世事的孩童,知晓红玉之外,师父尚有其他夫人,无一不具美貌才情。但凡王者,自古以来皆如是。那么她呢?尽管他信誓旦旦称她是亲近家人,但她注视他的眼时,却寻不到想要的温厚。
镜王朝华朝女子点头,她便微笑着走近他身畔,将一只柔细的手放进他伸出的掌心中。
然后他转向恩同,“这位是我的王后,红玉。”
红玉温柔地对恩同一笑,说,“镜王常常提起你,恩同姑母亲。正因此,听说你住进别院,我才央求怡王带我来看看。果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好姑母亲。”
“多谢王后夸奖。”恩同平静地说,目光仍落在朝华身上,试图透过他熟悉面容望到三年前的时光,高峻陡峭的山崖之上,只有他和她,以及遥远夜空悬挂着的星月。可她眼前除了他那张仍缄默威严的脸,再无其他,连心中珍藏着的情意都变得模糊浅薄起来,仿佛那只是梦中的事,落进这现实里,仅余拼凑不起的破碎。
在这恍然间,她听到朝华对红玉说,“怎么,王弟也来别院了?”
“是,正在楼下厅中候着。”红玉答道。
“好。”朝华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