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圣花摆在阿爹和嫂子面前,他们的下巴就要掉在地上。我帮他俩推回下巴后,又应两人的要求把事情原委添油加醋般说了出来。阿爹高兴地把壶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伴着酒气说道:“真不愧是我尔朱新兴之女。”我和嫂子相视一笑,这般胆大心细哪是粗犷一生汉子的所作所为。我向阿爹邀功,他开怀大笑,大手一挥,准我午后少站桩一个时辰。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闷闷不乐得转身离去。
先前枯燥、艰苦的训练又持续了一天。训练成效是显而易见的,君不见陪练汉子,肥肉少了十斤八两半。当然,我也已经可以较为稳定的站在旗杆上做些诸如单脚独立,挥手致意等简单的动作。
竞选的前夜,我还是溜了出去,美其名曰“释放压力”。出门左拐数二十三步来到那棵粗壮的桑树,爬到树上左侧的树枝顺着走到院子的围墙上,然后就英姿飒爽地纵身一跃就来到了花花小世界。
远远的就看到那抹经久不变的宝蓝色,两人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之后,桑二公子对本人的校场训练高度赞赏。随后应桑家公子诚挚邀请,我也义不容辞的参加了其“碰巧”为我举办的私人晚宴。
桑家府上并不大,三进的院落装饰倒也别致讲究,花树俯仰生姿的庭院,雕镂别具匠心的屋宇远胜我家。然而,这一切却远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应有的奢华,看来这也与女主人素来低调有关。细细想来,从我记事开始,也只有在秋后收账的光景见过她几次。
颇感意外的是,甫一进门,一个有着光洁皮肤,高耸发髻,长裙曳地的贵妇人早已在此等候。
她的眼神全部焦点都落在我身上,原本舒展的笑凝滞起来。在桑律的提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继而笑语盈盈:“许久不见,鱼裳小姐愈发秀美,果然当的起‘天选之女’的名号。”
我脸色绯红:“夫人谬赞,夫人才是天生丽质,鱼裳不过粗野丫头罢了。”
妇人掩嘴而笑,径直拉起我的手:“都是邻里,何必如此谦逊。日前几番使唤律儿请你,谁知这孩子顽劣,不遵母命,迟迟未见小姐倩影。如若今日再未请得,此儿日后再难踏入家门。”说的倒也是情真意切。
我心里难免舒坦,回头望着桑律,只见他情急之下,百口难辨,许久才憋出一句:“母亲大人训斥的是。”令我哭笑不得。
桑夫人也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直接把我引入厅堂。
高堂明烛,筵席已然摆定,一股诱人的香味流风回雪般窜入我的鼻孔。一番客套后,桑夫人于主位坐定,我和桑律分别居于下首,身旁各有一豆蔻侍女持壶站定。
看到桑律母子均是跪坐,双膝着地,臀部放在脚跟,心中暗暗叫苦。无意中瞥见桑律身旁的侍女对我强忍着笑,如此光景,我索性箕踞而坐。如同在家里那般自由,臀部坐于毡毯上,两腿向前稍屈,就像簸箕模样。
桑夫人面带笑意:“鱼裳小姐,不必囿于礼法,一切纵心所欲。”接着便指着席下的火架继续说道:“这是家人从南国带来的幼獐,味极鲜美,不可多得,快给鱼裳小姐分食。”
桑律抢过侍女的匕首,逼火偏炙一面,色白便割,置于银盘。先是交于侍女递给母亲,接着便手捧银盘亲自递与我,最后分取自己的肉食。他边吃边笑语:“还是托天选之女的福,才能吃到这般美味。鱼裳,你以后便每日来我家吃食,我也能多吃点山珍海味。”
不待我说,桑夫人便接过话柄:“堂堂男儿却迷恋吃食,真是让人见笑。”
桑律也不辩解:“生财之道自由哥哥打理,我且享乐,莫负韶光。”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勾勒的入木三分。桑夫人只好一笑置之,笑里满是宠溺。
我也不管他们母子相争,自顾自的吃着獐肉,火功独到,芳香馥郁实在非猪羊可比。
此时,侍女从瓮中盛取汤饼。桑律在旁,喋喋不休地介绍:“所谓汤饼便是取新磨面粉用上乘丝绢细筛,捋如二指粗细,两寸一断,浸于铜盆,复捋使极薄,用急火逐汤煮熟。煮成后,用新煨鸡汤加以调拌,美食则成。”在他口若悬河时,已有侍女把汤饼盛取于我,观其色若如春绵,白若秋娟;闻其味,气勃香郁,勾人味蕾。食之,方觉清润爽口,口舌生香。
就在我大快朵颐时,桑律向其母亲问道:“母亲,怎么不见哥哥?自前日在贺楼部相见,我还没好好与他相叙。”
可以用余光感觉到桑夫人那一瞬间看我的目光,不过接下来便是她对小儿子的戏谑:“你哥哥自有事务需要料理,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游手好闲,谁来养家糊口?”
桑律朝母亲翻着白眼,大大地咬了一口獐肉:“有母亲大人运筹帷幄,各个掌柜鞠躬尽瘁,所有仆役精诚团结,我乐得游手好闲。”
桑夫人对于此般无赖言论习以为常,言语间颇显无奈:“你这顽童,外人面前,还如此顽劣不堪,让人笑话。”
想起自己的身份,我也停下手中的饭食,恭敬地说道:“桑夫人操持家业,秩序井然,真是令人叹服。”
桑夫人甚是开心:“鱼裳小姐言重了,桑家能有今日,多是承蒙郡公关照,老身不胜感激。”说完甚至离席特地为我把盏,前所未有的亲密,让我感到颇为异样。
她端坐在我的面前,久久地望着我的脸颊,以至于我有如被千万只蜜蜂叮咬。她忘我地说道:“太像了,太像了。”
桑律也是满心疑问:“像谁?”
桑夫人缓缓说道:“小姐,原谅老身的失态,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老友,可惜十一年来再也没见到过。”话语里满是遗憾。
她回到主位继续说道:“老身平日只顾家族营生,对世事所知无几,就连小姐令尊令堂也几乎没见到过,真是罪过。”
说到这,正好戳到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我故作镇静地说道:“母亲早逝,我也未曾见过。”说完,整个厅堂里溢满淡淡的哀伤。
桑夫人连忙转移话题:“我看小姐身材窈窕,不知可曾习练舞蹈,料想小姐这名字也许舞蹈有很大的关联,都是灵动异常。”
桑律听到这,几乎要把嘴里的饭食喷出来,抢先说道:“舞蹈不会,舞刀倒是有模有样。”说完和我四目相对,两人哈哈大笑。
我也自嘲道:“我这名字倒没什么讲究。据说我取名字那会儿,我的糊涂阿爹醉酒把朝廷赏赐的鱼羹洒在了衣裳上,于是脱口而出这个注定跟我一生的名号。”
一时间,厅堂里满是欢声笑语。
无论如何,桑夫人是一个开朗精明的女人,与草原上那些只知生产做工的女人有很清晰区别。独自一人做着偌大的生意,确实令人心生敬意。刹那间,我依旧想起了我的母亲,即便我不知道她的容貌,单单母亲两字,就蕴含了我的所有想念,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机会喊出口。我风卷残云的吃着。用夸张的动作来掩饰自己这一瞬间的脆弱。
桑夫人笑态可掬地把我一直送到门外。就在这时,桑格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门口,身后是一辆满载的货车。桑格见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寒暄,不带我问,便自称是从外地押货而来。我也没有和他太多客套,毕竟忙碌在外的游子此时最贪恋的是近在眼前的家。
桑律遵从母命送我回家,尽管我们只有一街之隔。
夜色渐深,微凉的月光如水,洒在青砖街道上。自小听惯的虫鸣不知疲倦地演奏者独特的曲调,而一片簌簌扫地声响也穿透夜色,传入耳中。
我循声望去,西边的街道上,有一个蹒跚的身影在扫着街道。我用手肘了下身旁只顾看天的桑律:“你看那是谁,怎么这么晚还在打扫街道?”
桑律头也不低:“管他是谁。鱼裳,你还没告诉我,织女星是哪一颗。”
我心里暗自思忖:秀容不大,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近乎知根知底,可我却未曾听说有谁在夜幕清扫街道。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那个蹒跚的身影忽地倒下。我也不在迟疑,一路飞奔过去。桑律也放弃寻找织女星的方位,跟着我的裙袂跑了起来。离倒地的身影越来越近,这个人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我慢慢停了下来,眼前的这个老人在地上蠕动着,大口地喘着气,双手不住地胡乱摸索,只为寻找几尺之外的笤帚。
两行清泪倏地从脸颊滑过,我喃喃地说:“婆婆,婆婆。”说完,便赶紧蹲下身扶她起来。婆婆颇为惊诧,却又强带笑意:“鱼裳啊,原来是鱼裳小姐。你怎么在这啊,明天是天女盛会,你应早点歇息才是。”她是如此羸弱,以至于声音中
我拉起婆婆冰凉的双手,“婆婆,鱼裳没事。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婆婆赶紧把手从我的手中挣开,嘴里连连道歉:“罪过,老身一身污秽,万不可弄脏了小姐。”
我固执地重新拉住她的手,和桑律一并将她搀离冰凉的地面。
婆婆依旧慈祥地对我说:“孩子,你且不知,我刚到秀容来时,什么活计都不会,便被吩咐清扫街道。尤其是节庆之前,必须尽我这个瞎婆子的绵薄之力。”听到这,心里再难平静,紧紧拉着婆婆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婆婆,我送你回家。”此刻,嘴中莫名蹦出的一句话,令自己都感到些许温暖。
到了婆婆家篱墙外,兰花便热情叫了起来。婆婆不愿再麻烦我们,催促我尽快回去休息。临走时,婆婆微笑对我说:“一切小心,一切如意。”我微笑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同桑律离去。
我爬上桑树的时候,桑律大方地说:“其实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站在树上的我愣了一下,瞬间又有一种温暖袭上心头。我岔开话题说:“其实那个糕点还不错。”
“这个好办。下次再给你一盒。”
我潇洒的说:“我要一车!”说完潇洒地跳到院子,留下墙下哭笑不得的桑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