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从梦中我突然醒了过来。一安白皙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脖子上,宽大的罗汉床几乎大半部分都被她毫无道理地霸占着。微叹一口气,我无奈地轻轻地推开了她,起床穿上了鞋。“滴答,滴答”天井屋檐不断滴下的雨水汇聚成一条条极细的丝线,穿梭着仿佛要将这片天地密密地缝在一起,这一幕吸引了我,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回廊中,一抬起头便是乌云密布的天帘。澄净的空气里,父亲依旧一身白衣默默伫立,他微微抬起头闭上眼睛望向天空。我很好奇在他紧闭的双眼里映射着怎样的景色,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他。落下的雨水夺去了这间偌大的宅子里最后一丝热气,幽暗的宅子里除了熟睡的一安之外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我果然没有猜错。
白衣的父亲慢慢转过身来,朝我开口说道;“你看得到星空现在的样子吗?”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现在是雨云覆盖住天幕的时候,你什么都看不见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是你的话,应该看得见才对。无论什么时候,天空中总是有星星闪耀。即便是大雾弥漫,又抑或是艳阳高照,还是像这样烟雨朦胧的下雨天。”他步履轻缓走到了我的身旁,轻柔地覆上了我的双眼,“不是用双眼,而是用你的心。”
在那一刻,我确实看到璀璨的星空,陡回曲折的天蝎之下是明媚的南冕,在其之下则是默默无闻的造镜,还有东面的宝瓶、南鱼,西面的长蛇、天秤,这万千繁星点缀的夜幕在我眼前浮现。但在心底我深深地明白这并不是我的心映射出的景象。我仅仅是想看到星空,所以忘记了雨水和云的存在。我是不可能用心看见景色的,在我看来,这仿佛是如同人饿了就要吃饭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父亲覆盖着我双眼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和蔼的神情从他的脸庞上逝去。对此,他似乎十分恼怒,不再同我说话而是转身径直离去。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冗长的回廊黑暗的另一端。我不再专注于仰望星空,而是一个人坐在了回廊古朴的椅子上。放开了感知,我一点一点地探索着这座庞大的宅子。这是一种很玄幻的感觉,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眼前便能够看见远处的景物,仿佛我不在此处,而是在我所看见的那个地方。
第一次发现我有这个能力是在被囚于孤塔的那段时期。不知当时的看守究竟是故意还是真的忘记了给我送饭,我竟然整整七天滴水未进。饿到极致的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孤塔外的景色,看到了在村庄里来来往往辛苦耕种的村民,看到了和我一样年幼的孩童在村庄黄土的道路上玩着摸瞎子。夕阳逐渐坠下山头,我只是感到一种无力和悲伤。后来夜色渐浓,农民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孩童们的母亲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家了,一股股饭香逐渐传来。也许是良心发现,看守终于记起给我送饭。吞食着残羹冷饭的我激动地流下了泪水,我多么希望我能够被别人注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然而在发现我的这个的能力之后,我就常常做着这种犹如灵魂出窍般的事情,借助它,我可以瞭望远方的景色,也可以像一般孩子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经常,我会忘了我仍被囚禁的事实。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的一天,我在颠倒日夜的睡梦中被惊醒。慌乱中我仿佛看见许多身着红衣的人围着我又唱又跳,或绿或蓝的鬼面覆盖在他们的脸上,惊惧笼罩在我的心头。他们粗犷的歌声和如同鲜血般眩晕的红衣为我带来了无上的恐惧。过了许久,这些红衣才渐渐散去,此时我才发现这一道道红影只存在我的感知里。“今天的傩舞可真精彩,愿来年有个丰收吧。”“你怎么这么急呢,这傩仪尚未过半你就急着向神明许下愿望啦。”两个看守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不情不愿地为我送来了晚饭。原来,那叫傩舞啊。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挣脱出这锁链的话,我也想像那些同龄的孩童们一样享受这样的节日,也想像他们一样披着熊皮,带上四眼的面具,穿着黑上衣、红裤子,一手挥着戈,一手扬着盾,和他们一起排成大队从村庄中心起跳跃呼号,驱逐疫疠,一直轰赶出村外。不过这只是我不切实际的想法吧,这么自我嘲笑着我又沉沉睡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禁中,睡觉无疑是最能够耗费这无聊而痛苦的时光的。
当黎明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座宅子除了西边最大的厢阁,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了秘密。尽管如此,我并不打算去亲自打开它,我能感受到当初这里的主人是怀着怎样的决心关闭它的。我的感知无法轻易穿透这样绝望的心情,何况我对这样阴暗的东西不抱有好奇。
一顿丰盛而又欢乐的早饭过后,父亲带着我们穿过中庭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后院。后院中陈列着许多奇怪的武器。(至少是我未曾见过的)。湘黔地区的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弯刀和短匕来防身和狩猎,所以这些武器总会散发出血的腥味和蛮不讲理的强大气息。而这里的东西会被我认为是武器则很简单,因为它们身上有着也同样危险的气息,除此之外,则还有冷酷、沉稳大气和桀骜不驯。昨晚,我探知这里的时候也险些被划伤。即使没有人使用它们,它们依旧锐利无比,只有现在遇到了父亲他们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但是,我并不排斥它们。
父亲偏偏头,摆明了仍我们挑选的态度。一安她咧开嘴,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一把黑色的扇子,折扇上镂刻着精美的花纹,泛着钢铁特有的黑暗光泽。今天一安的头发依旧散乱,但父亲却亲手在旁边编了一个小辫子。她兴奋地就要打开着扇子,我却伸手阻止了她。我知道,这把黢黑的折扇的危险程度绝对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柄表面锋利的朴刀或者利剑。它散发着诱人的甜美气息,使人完全无法抗拒,若是使用不当更有可能伤到它的主人,更何况,这把折扇并未认主。我满含怒气地瞪向父亲,用我愤怒的眼神质问他。他含着笑,用讥讽的眼神回望着我。一安则感到了我的愤怒和不安,放下了沉重的折扇,紧张地攥紧了我的衣袖。
“这是对你昨晚滥用你的能力乱探的惩罚。”父亲的声音如同雷霆,倾数泻在了我的头顶上,“儿子,你至少应该学会像我一样伪装自己的气息以后再去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那稚嫩的气息昨晚可是折磨了我一晚上没有睡着啊,这宝贵的睡觉时间我找谁去赔啊,我可爱的儿子。”仅是昨晚还是亲密无间的家人,今天便在用哂笑嘲讽的表情无情地望着我。
而我却无动于衷,仅仅是用同样的眼神回望着他。
“为什么你今天没有去看最西边的厢阁呢?你不好奇吗?还是你无法打开它?”父亲步步紧逼。
一安突然松开了我的衣袖,拉住了我的手。我不置可否,斟酌着是否要冒险带她逃跑。我握紧了她的手,她却轻轻摇了摇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动。
父亲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突然开始攻击我。我只能推开一安,自己随手拎起一把剑挡住手持青锏的父亲挥出的一道凌厉的罡风。
只能逃走了吗?可是一安居然不愿意?怎么可能?
咬着牙,无数想法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着,忽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我这么思考的瞬间,父亲再次朝我袭来。他是在相当认真地攻击我,须臾他已欺身而进,后院地上的尘土也被他重重卷起。身体虽然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袭击,但却阻止不了他愈加疯狂的攻势准确地说,即使我躲过了来自他的攻势,我却无法挥动我手中的剑。它并不属于我,泛着银光的剑身从头到脚都在抗拒着我的指挥。现在,他只是我的累赘。想都没想,我就果断地抛弃了它,犀利的银剑哐啷砸在了地上,活动活动我酸痛的手腕,我眼睛机警地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有什么能够配合自己的攻击就好了。此时我十分渴求一把武器,用来撕咬开敌人的喉咙,用来踏平前方的道路。此时的我仿佛看见了一把汉剑默默伫立在我的眼前,只是这把汉剑仍被剑鞘束缚着。我只是觉得,这把剑应该属于我。父亲突然有凶猛地攻来,这一次,他掀起了整个一小块的土地,我不管不顾地抽出了这把长剑,用黑色的剑身抵挡住了飞砸来的土块这把剑,从剑柄到剑身,没有一点光泽反射,仿佛是要将所有的光吞噬一样。在我的印像中这把剑昨晚并没有出现,刚才也并不存在这个空间。宛如鸿毛般轻重的它在我手中使用自如,但它的锋利将飞来的坚实土块顷刻削成了细碎的粉末。斩下的瞬间,剑身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中,直到土块成为了齑粉剑身才重新出现。尽管这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却十分清楚。这柄剑仿佛是为了让我清楚地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而特意让我知道这件事的。这把剑,他就是我。
父亲站在远处停下了攻击,他看起来对刚才的事情十分不解。在他的眼眸中,倒映不出这柄汉剑的半分身影。难道他看不见我手持的这把剑吗?犹豫再三,我决定赌上性命一试。抬起双脚,我奋力朝父亲冲去,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我斩向父亲一尘不染的白衣。剑身又再次在视野中消失。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剑身什么都没有砍到,又一直都没有出现,是因为没有看到目标的缘故吗?紧接着,父亲的身影也消失了,在不远处又再次出现。身影再次出现时,剑身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父亲的身上出现了许多道凌厉的伤口,端庄的白衣也破烂不堪。
“你,是抱着怎样的决心与我战斗的?真是的,你手上的汉剑是什么?只有砍到我的时候才出现,而且还穷追不舍,如果不是我活的长一些,我就得长眠在这里啦。”父亲的话语虽然轻松,语气却十分凝重,“那把刀,它并不属于我吧。”
我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准备应付他的下一轮攻击。他却收起了青锏,又一次十分严肃地说:“那柄剑,不是我的东西吧。刚才你也没有带着它,它是从哪里来的?”
它,是从哪里来的?我也是对此感到十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