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慧也给毛头看自己的藏品。一盒旧照片,五个月的乐慧一脸婴儿肥,吐着舌头,淌着口水,脑门上稀疏的淡色毛发;一周岁的乐慧,在一只倒放的方凳里东倒西歪,五官长开了,衣服层层叠叠,围了块饭兜,眼神凶巴巴,像和摄影师结了仇;四周岁的乐慧由妈妈抱着,身子外倾,一只小手不服气地伸出。这是娘俩唯一的合影。
“我老想着我娘,经常做梦,但看了照片,却觉得陌生。”
“那是因为她过世得早,”毛头道,“看你妈的长相,是个实在善良的人。”
还有外婆的照片,微侧着身,大黑辫甩在胸前,鬓边簪着花,一对桃花眼,其中的一只被抠了洞。
“你瞧她的眼神,像不像狐狸精,”乐慧道,“听说以前总是虐待我妈。”
父母的结婚照被乐慧撕坏,乐鹏程只剩一点眼角、半枚耳朵,几簇不服贴的头发,从脸侧斜刺出来。
爷爷奶奶的遗像,孃孃舅舅的幼年黑白照,几张三四十年前的老皇历……毛头表现出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提了些问题。
乐慧还给他看以前的成绩单、教师评语和三好学生奖状。甚至保存了教材和作业本。铅笔字很端正,像积木搭出来的,书页的缝隙里,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慧慧,你是块读书的料,你应该去读书。”
乐慧一怔。
“何况你的理想是当老师,读完书,就可以当老师了。”
“算了吧,误人子弟,”乐慧笑了,“小时候的傻念头能作数吗?”
“当然。我现在还想当工程师呢。”
“当老板可比当工程师好多了。”
毛头继续道:“你可以上夜校、上电大,你底子好,读大学没问题。”
第二天,毛头说,他让手下打听了情况,乐慧应该参加明年五月份的成人高考。
“我现在读不进书,只想混日子。”
“你还年轻,后面的路长着呢,更何况……”
“别和我说大道理,我最烦大道理,”乐慧拨高嗓门,“反正我这辈子算完了,只想找人嫁掉!”
乐慧突然愣住。毛头也愣了愣,勉强拾起被打断的话头:“……你的路长着呢,更何况,你爸还要你养老。”
毛头习惯早起,做操、俯卧撑、下楼跑步。他希望乐慧也增强体质,结果她睡眼懵懂地摔了一跤,在水泥路上磕掉半颗门牙,短暂的晨炼生涯终结了。乐慧通常十点多醒一次,然后迷糊到中午。这个过程中,她做一些明亮的梦,它们以令人满意的方式发展着。起床时,乐慧的心情总是很愉快。毛头带她吃午饭,每天不一样的饭店,吃喝很快不再是乐慧最大的幸福。她惊讶于餐饮业如此发达,每家馆子都坐满大腹便便、无忧无虑的人。
饭毕,摩托车兜风。乐慧不爱戴头盔,趴在毛头背上,哼着小曲,或者嘀嘀咕咕。银色雅马哈在林荫道上保持中速。沿途购买水果、饮料、盗版碟片,直到车把再也挂不住。
看碟是最大的娱乐,拥坐在床,喝汽水,磕瓜子。乐慧问毛头,喜欢南瓜子还是香瓜子,毛头说南瓜子,乐慧又在小本子上记一笔:我们都喜欢南瓜子。
乐慧不爱看碟,要盯着屏幕一个多小时,有些费神。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消磨时间。当片末滚起字幕时,毛头发现,乐慧已然在他怀中打起了鼾。
乐慧通常是假寐,她害怕毛头求欢,这会把愉快的一天搞得一团糟。
毛头有时简直发了疯,把她扔到床上,就像把肉扔到砧板上。用刀背拍碎,用刀锋切割。甚至卡她脖子,直到口吐白沫才松手。乐慧骂毛头心理变态,毛头撩起一巴掌,把她从床上拍到地上。这是毛头第一次打乐慧。
后来乐慧假装例假,毛头乘她洗澡,检查了内裤,气冲冲跑来对质,乐慧用莲蓬头浇他,毛头揪起她,按在瓷砖壁上,两人同时滑倒,各自流了血。水注把发热的头脑冲刷冷静,他们又爬向对方,拥抱在一起。
一次看碟,色情镜头让毛头有了反应,乐慧不肯,拉扯一番后,毛头只能忍耐。谁知没多久,发现毛毯在轻微晃动,掀起一看,乐慧的手正放在睡裙底下。毛头拿毛毯罩住她的头,狂呼“闷死你,闷死你!”并用膝盖和手肘顶她。
另一次,乐慧梦见和甲做爱,来了两次高潮,嗓子喊得发甜。翌日清晨,毛头叫醒她问:“你提到的那个‘甲’,是不是叫赵乾军?”
毛头站在阳台上抽烟,直到外面看不清人影了,才晃进屋来。他的小眼睛里有血丝,黑脸泛着黄。乐慧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胃都饿痛了。毛头道:“我不喜欢打架,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乐慧大哭,确切说,是在哀嚎,因为喘不过气,声音断成一截一截。二十分钟后,毛头不得不打断她:“我没想说分手。”
哭声突然止住,乐慧嘭地坐起来,直直看着毛头。她隐隐预感,好象要失去这个人了。
乐慧在抽屉里发现一盒新买的安全套。上次做爱是三个月前,毛头不否认找过小姐,甚至主动坦白一星期两三次的频率。
“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我们的感情反而稳定了吗?”
“这不公平,”乐慧把套子甩在他脸上,“为什么你在外面找乐子,我却在家忍着?”
毛头拍了她一记头挞:“女人怎能和男人比。”
“你放屁!”乐慧推开他的手,“女人为啥不能和男人比。”
毛头不再理她,兀自上床:“我睡了,你爱睡不睡。”
不久毛头呼吸均匀了,乐慧在桌边坐着,越想越气,从地上捡起盒子,拆出一只,撑开把玩。一根手指,两根手指,最后整个拳头滑了进去。乐慧发现,这些油腻腻的橡胶薄膜,弹性真是好极了。
毛头被叫醒,乐慧机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的—家—伙—有—这—么—大—吗?”
毛头开灯,吓了一跳,乐慧把脑袋罩在气球似的避孕套里,五官被挤得七歪八扭。
毛头撩起一拳,把乐慧打到桌底去。又踢几下,见不哼哼了,急又将她拖出来,撕掉套子一瞧,乐慧紫黑着脸皮,边流口水边哧哧喘气。
毛头揽着她,拍几记面颊,终于转出肉色。
“活该,憋死你。”
两人对视,同时笑起来。
“我恨你。”乐慧道。
“好,你尽管恨,”毛头道,“你的脑袋全是柠檬味儿,妈的,再不买水果味套子了。”
乐慧说服自己,存在超越肉体的爱情。大冬天,他们整日整夜地搂在被窝中,旁边放着零食和电热壶。看碟、聊天,聊着聊着睡过去。毛头熟睡后,有时将一根手指放在嘴里。乐慧几次夜半惊醒,就伏在毛头身上,静静凝视他的脸。
“怎么了,睡不着?”毛头像有了感应,突然伸出汗津津的手,将她的凉脑袋按进被窝。
“刚才做梦,我真的变成圆耳朵猫,生了窝小老鼠,再一个一个把它们吃掉……”
“别瞎说。”毛头声音含糊,眼还闭着。
“……生的时候,跟拉屎似的,扑通就下来了。肉乎乎一堆,扑通扑通。肚子很饿……”
毛头的手在乐慧脸上摸索,终于找到她的嘴,一巴掌堵住。“整天瞎琢磨,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毛头替乐慧掖好被角。乐慧嚅了嚅嘴,轻轻靠到毛头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