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扎进舞厅,小苹果就没影了。乐慧边随节奏晃动,边满场找寻。跳舞的人不多,很快在领舞台上发现小苹果。一边一个领舞女孩,小苹果就在她俩当中,跳得最带劲儿。台下的男女大声起哄,有个穿紧身皮裤的男子,跳到小苹果身旁,脸贴脸,胸对胸,蛇一样地扭摆着。乐慧想上去找小苹果,又不好意思,在台前跳了会儿,觉得意兴阑珊,就退到休息区,用入场票换了一罐可乐。她慢慢啜饮着,感觉困乏,背后的汗粘湿着,很不好受。不知多久,小苹果过来了,尖叫“阿慧,阿慧”。乐慧抬起头,见她带着那个穿紧身皮裤的男人。
“Orson,这是阿慧,阿慧,这是Orson。”
乐慧冲Orson点点头。Orson耸肩道:“又一个美女。”
乐慧将脸埋进头发。过了一会儿,Orson离开,小苹果道:“好歹找了个埋单的人,你倒是热情点呀。傻不傻。”说这些话时,她将手掌放在嘴边,做出低语的样子。可为了抵挡隆隆的音乐声,她几乎是在大吼大叫。
乐慧道:“我累了,跳不动了。”
“我也正好不想跳了。Orson说去唱歌。他还有几个朋友。”
俄顷,Orson带着三个朋友过来,个个穿戴古怪。一个只在脑袋中央留了一径头发,染成枯黄;一个在耳廓上镶了一轮耳钉;另一个粗看还算正常,后来在亮灯下,才发现他的白衬衫里,穿着一件类似胸罩的黑内衣。
他们就近找了个卡拉OK厅。四个男人闹哄哄地围着小苹果。小苹果要了很多饮料和点心。乐慧点了几首邓丽君和陈淑桦。正唱着,鸡冠头的男孩突然切歌,还嚷道:“什么破歌,难听死了。”乐慧将话筒和歌本往沙发里一扔。话筒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鸡冠头男孩插播了《东风破》。他嗓音不错,还边唱边表演,赢得阵阵口哨。乐慧冷眼瞅着。小苹果转过脸,指着桌上的食物道:“吃呀。”又回过去,和Orson亲密地耳语。Orson的手搭在她的小背心和低腰裤之间,并且蠢蠢欲动着往下。《东风破》毕,下一首的序曲响起。小苹果大叫:“我的歌,我的歌。”拍掉Orson的手,起身抢话筒。
“鸡冠头”拿起另一只话筒,与小苹果对唱。小苹果闭着眼,摇头晃脑:“……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二十四小时的爱情,是我一生难忘的美丽回忆……”气氛立刻有点伤感。男孩子们不闹了,静静注视屏幕。乐慧凝望小苹果的侧面。她抹了层层的粉,还是掩不住皮肤的光泽。“……爱过你,爱过你……”音调太高,小苹果唱不上去,就扯着嗓子尖叫。她的眼皮底下,慢慢拖出两道又蓝又黑的泪水。Orson搂住她。
唱到凌晨五点半,终于把点的歌都唱完了。服务员进来收费,“鸡冠头”犹豫着掏出钱包,将收费单递给Orson。
Orson看了看单子,道:“一千九百六十四,女孩子每人三百,余下的我们正好每人三百四十一块钱。”
小苹果一听跳起来:“什么?还要我们掏钱?你们是男人吗?”
Orson有点尴尬。“鸡冠头”接话道:“大头还是我们出的。”
另一男孩已经从钱包里数出钞票,说声“正好”,连同那个一块的零钱,放在桌上。其他人也纷纷低头掏钱。乐慧推推小苹果:“我的你先帮忙垫着。快别跟他们生气了,一群小屁孩,不值得。”她说得很大声,几个男孩假装没听见。小苹果气咻咻地抓过背包,拿出钱包,甩出六张一百块。
出了包厢,小苹果快步疾走,乐慧紧跟着。到了楼下,回头看看,那几个男人不见了。小苹果搀起乐慧的手。小苹果五指短小,掌心湿热,乐慧感觉被一个孩子牵着。她用了用力,小苹果也用了用力,她们的手紧密无间,像一对真正的好朋友。
小苹果突然咯咯大笑:“瞧瞧现在的男人,都这么垃圾,我还是跟女人谈恋爱得了。”乐慧不答。小苹果又道:“我唱《广岛之恋》时,总想哭,知道为什么吗?”
乐慧摇头。
小苹果道:“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我需要很多爱,很多很多爱。可是,没人爱我。”
乐慧道:“大家都爱你。”
“骗人,你爱我吗?”
乐慧点点头。
小苹果仍追问:“你说呀,你爱我吗?”
乐慧咕哝道:“爱,我爱你。”
小苹果大笑,笑着眼泪又流出来。她放开乐慧的手,大声唱歌,还冲着空中胡乱挥舞。“……爱过你,爱过你……”她的调子走得七上八下。乐慧不安地看看周围。
这时,天已蒙蒙亮,街上有零星早起的居民,戴着白口罩,鬼鬼祟祟地走动着。乐慧凝视小苹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看到一个更年轻的自己。这时,小苹果突然跳到她面前,搂住她道:“阿慧,咱们‘嘣’一个吧。”
“嗯?”
在乐慧犹豫之间,小苹果的脸慢慢凑过来。乐慧看清她脸颊上细细的汗毛了。她闭起眼,脑袋往后仰。
小苹果道:“别紧张。”
“我没紧张。”
“那你就张着眼睛。”
乐慧睁开眼,小苹果的嘴在她嘴上碰了碰,还用舌尖舔她的唇缝。然后猛然跳开,咯咯笑道:“如果我得了非典,你就已经被传染啦。”
“没这么惨吧。”
“惨什么呀,这叫‘同生共死’。去他们的口罩,去他们的AA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阿慧?”
“是……吧。是的,是的,是的……”乐慧越说越确定,越说越响亮。
一个多星期后,乐慧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五点过道碰头。”
乐慧问是谁,对方道:“强强。”
这是下午二点二十五分。
五点过五分时,小苹果来短信:“你去不去呀。”
乐慧回:“不知道。”
小苹果回:“别犹豫。”
五点十二分,强强短信:“怎么还不来!”
五点二十三分,小苹果短信:“你借我钱呢。”
五点二十五分,小苹果短信:“又能赚钱,又让自己舒服。”
乐慧将这些文字翻来覆去地看,看到五点三十三分,她走出去,给乐鹏程留了张条:“有人请我客。晚饭你自己解决。”
“过道”专指七马路转角处的地下人行通道,建于文革,数次翻修,仍是两壁渗水,肮脏不堪。这里是蛇虫八脚的乐园,小偷、流氓、皮条客、弹琴卖艺人、兜售春药者,还是一个庞大的乞讨集团的总部,他们最具杀伤力的工具,是一个面孔烧得什么都不剩的姑娘,和一对将双腿甩在肩上,靠手掌爬行的小孩。
这是个暮色沉沉的阴天,强强带着漆黑的太阳镜,站在“过道”的弯角里。他远远看见乐慧,挥挥手,迅速背过身。乐慧走过去。
强强道:“这么晚才来。没时间了,快,先给我五十块钱。”
“什么钱?”
“这是规矩。我也不是义务劳动。”
“我没带钱。”
“出门不带钱?骗谁呢。”
“我只是来看看,又没说要干。”
“开什么玩笑,房间都开好了,客人等着呢。”
“这不关我的事。”
突然,乐慧感觉腰里被顶住了:“少废话,你以后还混不混。”
乐慧乖乖把包里的钱数出来,统共三十二元八角。
强强让乐慧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确信真没别的钱了,只能道:“晦气,只能欠着了。”
乐慧一低头,发现强强是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顶着她。她有些懊悔,但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跟强强去了。
小招待所在“过道”不远处,两层楼,门口没招牌。底楼传来麻将声,二楼最左边晾着两排尿布,其余窗户皆紧闭,窗帘低垂。指定房间为212,强强开玩笑说是“日一日”。乐慧抬着头,踱来踱去,算着哪间才是。门房间坐着个斗鸡眼的中年妇女,隔着铁栅栏观察了她一会儿,高声道:“快进去吧,楼上。”棋牌室立刻有人探出头。乐慧赶紧钻进楼。
楼梯陡而窄,只容半只脚掌。乐慧越走越慢,终于在212前停住。房门像长了眼睛,“咯吱”开了,一只眼睛在门缝里闪了闪,一个声音道:“进来。”乐慧慢吞吞地从门缝钻进去。
屋里闷着一股腌臜气。乐慧看清面前的老头,土黄色的长裤已经褪下,裤腿和裤腿里露出的皮肤,都是松答答、皱巴巴的,在暗处看时混为一体。乐慧觉得难以忍受,想转身出去,又想找地方靠一会儿,想起交给强强的钱,又想起最近的经济困难。几个转念,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光屁股老头移到床边,他的鞋踩住了他的裤子:“我都等得快进棺材了。过来过来,让我舒服舒服。”
乐慧没有过去。
“还不来!”
“过来呀!”
“你是木头人?”
“我可是出钱了的。”
乐慧走前一小步:“多少钱?”
“三百。”
“放屁!”乐慧退回原地。
“强强说的就是这价。”
“那好,你找三百的货吧。”
老头上前拉她:“别走。”
乐慧转向门口,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盯着老头。
“好吧,你要多少?”老头矮了矮身子。
“五百,起码。”
“……好……你过来。”
乐慧慢慢过去,老头伸出手,摸到她的胸部。事实上,仅仅是捏到一点衣料子,那截手指蓦地颤抖,老头居然哽咽起来。
芳芳住在城市另一头,每天骑助动车上班。芳芳爱穿长裙子,骑车时拿大文件夹夹住裙摆。她有五彩缤纷的透明文件夹,总是与当天衣裙的颜色相配。长发、长裙、骑助动车的芳芳,是傍晚街头的一道风景。
小时候,芳芳是父母的骄傲,4岁能背“鹅鹅鹅”,5岁会跳新疆舞,小脖子一扭,把大人们爱得七荤八素。她的中上游成绩保持到初二,校花芳芳第一次谈恋爱,发现和成熟男人交往,是仅次于化妆打扮的乐趣。勉强升到高中,读了大半年,一个42岁的女人闹到学校,第三者芳芳被勒令退学。她对她的基督教徒父母说:上帝不会把所有东西给一个人。我长得漂亮,这就足够。
芳芳不太信上帝,但偶尔会祈祷:主啊,让那个男人喜欢我吧。妈妈时常带小芳芳去教堂,有时主日崇拜,有时妇女团契。教堂外部是乳白色的,内部却终日阴沉沉,尤其在雨天,整个世界仿佛从尖顶上倾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