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胡梁木的口齿还算清晰,“第一次看到林琳,她穿着运动服,一蹦一跳跑过来,叫‘老师好’。你后来,后来介绍说是你们的系花。呃,不对,校花?反正是朵花。那天,她那身衣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还把头发扎成那样。但就是好看。她年轻。”
金亮伟一动不动听着。
“你是个混蛋,姓金的。”
“是,我混蛋。”
“如果是我,我会对她好的,这么好的女孩子。”
“你又不会和她结婚。”
“是。可我会对她好的。”
“不结婚,拿什么对她好。给她买东西,抽时间陪她?这我都做过。”
“是,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哈,你这个混蛋,和我这混蛋打一架吧。”
“好。”
胡梁木抓住金亮伟的胳膊,凑近脸,忽地又是一串嗝。金亮伟皱起眉头。他闻到酒气。这时,胡梁木口齿含混起来:“或者……掰、掰手腕。以前你老输。还是、是老样子,输了喝……酒。”
他们的手勾在一起。金亮伟感觉胡梁木毫无气力。他慢慢允出腕力,使两只扭紧的手在中线上保持平衡。旁边有人起哄,角落里的洋妞也过来了。她们呐喊助威时,吊带衫里的东西一直在晃,一下一下很有节奏。金亮伟分了分神,瞬间被掰倒了。他在众人的笑声中,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了出去。
回家路上,金亮伟想着林琳。她长什么样?似乎初见时苗条,术后有些浮肿,他努力地想,两个形象重叠起来,变得模糊。于是又回忆起文科楼前的那滩痕迹。天哪,这不关他的事。
金亮伟觉得,自己至少生意讲诚信,对待分居的妻子也不错,还给了林琳父母那么多钱,本来可以不给的……金亮伟的步子快起来,他想飞到写字台前,把毕生的善事列下来。
但直至提笔,却一桩善事也想不起。金亮伟在书房呆坐,听到窗外有犬吠,看时间是凌晨三点。洗个澡,裹着睡衣上床。在闭眼的瞬间,蓦地在天花板上看到林琳。
她穿一身蓝衣服,披着头发,站在他的院子里,似乎闻了闻花香,然后转身走掉了。
艾馨馨越来越懒,懒得像个老板娘,时常翘着二郎腿,剪指甲,吃零食,弄得电脑键盘上满是杂屑。她甚至把另两个员工来回使唤,金亮伟布置的工作,也转手扔给他们。
金亮伟觉得厌恶,但她送上门时,又拒绝不了。艾馨馨有些痴肥,坐时腰里层层叠叠,那全是吃下去的饼干、汉堡、油炸薯条。她还无意识地搭住那些赘肉,一下一下地按着它们。
除了陪金老板赴商业饭局,艾馨馨基本不干活儿,天天表现她的好吃懒做,仿佛强调自己的存在,也仿佛为了让金亮伟生气。
“你生我气吗?”
“不。”
“不生气最好,不然关系搞僵了,我也会豁出去。你看,我有你全部客户的联系方式,我还会找你们系领导。”
说完这些话,艾馨馨就会盯住金亮伟的眼睛,然后微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恨我。”
“明明是你在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我还想做你女朋友呢。”
“我又不是单身。”
“这和单不单身没关系。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
“谈恋爱不是为了结婚吗?”
“谈恋爱就是为了谈恋爱,别在我面前装保守。”
金亮伟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摇她,终于忍住了。
“要不我把赵总介绍给你?他年轻,也比我有钱。”
“他胖得像猪,又没什么情调。”
“很多女人不这么认为……”
“别再说了,”艾馨馨瞪大眼睛,“我哪点不好?我知道了,你嫌我不漂亮。不过也正常,男人有财,女人有貌。好吧,我这就减肥,你看我变成窈窕淑女。”
艾馨馨真的开始减肥,扔掉抽屉里的零食,放入各种减肥药,宁红、大印象、绞股蓝……最后选定番泄叶,这种植物冲泡后,叶片上有一层腻滑。艾馨馨不吃早饭,不吃中饭,晚饭也不吃。如果上饭局,就拼命喝橙汁,偶尔夹几筷素菜,在清水里反复漂洗。后来胃不好,医生告诫必须吃东西,就带十几根黄瓜到办公室。“咯嚓咯嚓”的嚼黄瓜声和“咕咚咕咚”的喝水声交替而起,金亮伟听着都饿。番泄叶让艾馨馨频繁如厕,实在没东西可拉,就拉出些粪水,夹着没消化的黄瓜粒。可怜的肠子不停抽搐,发出响亮的腹鸣,像有人在她肚子里拉动抽水马桶的水阀。
一天下午,金亮伟从学校赶去公司,办公室锁着门,用钥匙打开,发现艾馨馨站在墙角,摇摇晃晃,走近一瞧,她脚边扔着一只别人吃剩的盒饭。
艾馨馨神情难受地闭上眼,她的嘴角泛着油光。金亮伟扶她站稳,她快要哭出来了:“我实在忍不住,闻到菜油香就发疯。”
“这么折腾会死人的。”
“死了算了,你也不喜欢我。”
“没说不喜欢你。”金亮伟皱了皱眉头。这时,财务小田正巧进了办公室。金亮伟和艾馨馨同时盯住她,小田硬将目光固定在墙壁的某个点上,不和他们对视。
第二晚,艾馨馨约金亮伟看电影,金亮伟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从开场到终了,艾馨馨将手搭在他俩之间的扶把上,金亮伟没去握她的手。散场后,散着步,艾馨馨道:“我们真像情侣。”
金亮伟带她去吃夜宵。艾馨馨道:“这么晚吃东西,会发胖的。”
“偶尔一次没关系。再说你减肥卓有成效,也该犒劳一下自己。”
面对那碗皮蛋瘦肉粥时,艾馨馨仍然迟疑,但吃下第一口后,她就一口一口迅速地吃起来。“奇怪,不吃不饿,一吃倒觉得饿。”
金亮伟又点了凤爪、鸡腿、小龙虾,艾馨馨不再扭捏。食至正酣,她突然大叫:“你知道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是什么吗?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东西!”
以前,金亮伟和艾馨馨的关系,是老板与秘书,外加性伙伴。现在,他们是老板与秘书、性伙伴、共进晚餐者、共渡周末者。艾馨馨管这叫男女朋友关系,金亮伟不去反驳她。艾馨馨有时突然发脾气:“你多爱我些就好了。”或者逼问:“你说,你为什么不爱我。”金亮伟就笑着打哈哈。隔三岔五地,艾馨馨会闹上一次。金亮伟慢慢不再搭这碴。
周末的节目很单调,除了做爱,就是看电影。艾馨馨迅速胖回去,甚至比先前更胖。金亮伟带她回过一次家,领教了她的厨艺。艾馨馨说,她会把金亮伟也喂成胖子。她改掉《两只老鼠》的歌词,高唱:“两只胖子,两只胖子,整天吃,整天吃,一个是女胖子,一个是男胖子,他们是,有情人。”唱完拍手大笑。
金亮伟觉得她有些傻,但立刻提醒自己,不要被表相蒙蔽。一次他假装随意地提起沾精斑的裙子,艾馨馨淡淡道:“早就扔了。”
过了大半年。某日逛街,艾馨馨指着橱窗里的婚纱照道:“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拍。”
金亮伟假装没听见。
艾馨馨道:“你是不是觉得,永远没这可能?”
“馨馨,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还是有老婆的人。”
“你考虑清楚了,可别后悔。”
第二天又提,金亮伟硬下心肠答复:“我五年内不会结婚。”
艾馨馨咬牙切齿道:“你真的别后悔。”
第三天,艾馨馨突然消失。那是真正的消失:不来上班,手机停机。金亮伟找出她几年前的应聘信,照固定电话打过去,发现是空号,才想起她搬过家,但没有透露新地址。应聘信上粘着艾馨馨的一寸免冠照,还是刚毕业时拍的:圆脸儿微侧着,眼睛拼命睁大,用一种夸大其辞的纯真望着镜头里的世界。
金亮伟等了两个多星期,才从不可思议的感觉里出来。他撕了艾馨馨的应聘信,将她的面孔一剪为二。那晚喝了很多酒,躺在客厅沙发上,零乱地想着事情。一股柔软的情感涌动起来,他突然无比思念张秀红。
金亮伟第二次去医院时,蒋芳开始和他谈判,想让他把女儿接回去。金亮伟道:“秀红身体不好,还是在医院观察观察。”不等蒋芳开口,就去预付了二万元住院费。
蒋芳道:“你还是怀疑,对吧?亲不亲生,做个鉴定就知道了。”
金亮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低头看婴儿。蒋芳问他要不要抱。他不语。蒋芳将婴儿塞到他手里。婴儿两腮肥肉,手脚动个不停,一身温热的奶香,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咬一咬。金亮伟忽地想起那谣传中的黑人,心里冷了冷,想把婴儿放下,但胳膊肘里似有粘力,放也放不下。
蒋芳给他冲了杯奶粉,还请他吃苹果、香蕉、曲奇。这时,临床的被推去做检查,蒋芳道:“哦呀,卷筒纸没了,我出去买,你帮忙照看一下,”不等金亮伟回复,就说开了,“如果抱累了,可以把洪洪放在小床上,喏,这儿。要是哭得厉害,就按铃叫护士。如果秀秀要喝水,热水瓶就放那儿,喏——”金亮伟不住点头,蒋芳走出去了,又折回来道:“热水瓶里的水是昨天的,我回来会重新泡。”脚步声很快远了,病房空荡荡地安静起来。金亮伟看了看怀中,婴儿不知何时睡着了。他把她放进小床,挪了挪方凳,倚到张秀红床头。张秀红没有反应。
下午三四点,天色偏黄。迟到早退的阳光,被肮脏的窗玻璃一挡,愈发地了无生气。被褥发黑了,蒋芳提过几次,院里总是不理睬。金亮伟心想,也许可以换到更好的医院,再请一个看护人员,花不了多少钱的。
张秀红侧脸朝着窗口,他只能看到她耳朵的轮廓。以前睡觉时,她喜欢摸他的耳朵。蒋芳说,秀秀从小就这样。秀红,张秀红,她真的为他生了个女儿吗?他默默凝视,她裹在被子里,显出一圈小小的轮廓。金亮伟身子慢慢下滑,伏在了张秀红胸口。她的心跳很微弱。过了三五分钟,张秀红冷冷道:“别压着我,透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