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凤想,她这么大把年纪,也知道什么叫“有机体”。街道办公室只有一桌、一椅、一柜,角落里放着一只瘪气的篮球,和一些废弃的泡沫塑料,它们被涂成红色,做成字的形状,支离破碎地堆叠着,像刚下解剖台的尸体零杂。
“……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美凤打断道:“离婚是我们的自由,你的任务只是开证明。”
“我认为,你们的感情基础还在。”街道干部顿时结巴了,脸也红起来。
“我们感情如何,自己知道,你管来管去,不嫌麻烦吗?”
“美凤,别这样。”苗爱国拉她。
张美凤哼了一下,甩手往外走,苗爱国只好跟出去,不停扭头对老太道:“对不起,真对不起,她心情不好。”
出了门,张美凤道:“讨厌,烦人。”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两楼有扇窗户半开,见张美凤抬头,窗里的人缩了回去。
“证明的事你想办法吧,”张美凤将户口薄和身份证塞给苗爱国,“别给我弄丢了。”
她大踏步往前走,耳朵里都是街道干部的声音。其实那声音挺慈祥。张美凤觉得透不过气,大口喘了几下,居然眼泪喘出来。
拖了三个月,苗爱国总算将事情搞定。张美凤正在逛商场,接到苗爱国的电话。听完,扭头兴高采烈道:“我可以离婚了。”
毛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开心?”
“开心。”
“好像不怎么开心。”
“这是你的事,我无所谓开不开心。”
张美凤沉下脸,拍拍架子上的衣服。片刻,发现一件鲜红的中式棉袄,又高兴起来。营业员一个劲夸赞,说穿着像新娘子。张美凤转了几圈,袄子上金线勾勒的花卉被灯光照亮,真有几分新娘派头。
第二天,张美凤穿新买的红袄去民政局。远远看见苗爱国,早等着了,横条子夹克,米黄色西裤,裤管上两道过于夸张的熨痕。
“打扮得这么正经,人家以为来结婚呢,”张美凤睨视他的脑门,“还擦了摩丝,大概你这辈子就擦过两次摩丝吧,结婚时一次,离婚时一次。”
苗爱国的面孔始终阴着,此刻更阴,五官一绷紧,脸盘子就小而圆。张美凤想:原来他不是方脸。霎时恍惚,仿佛夫妻多时,竟未真正看清他的长相。
他们在灰蒙蒙的大楼里上上下下,跑了半天,出来时已是傍晚。决定去吃分手饭。菜上来后,没有一道合胃口,清炒菠菜油腻腻,油炸排条全是面粉。
苗爱国挠挠头,从包里取出证件。结婚证是红的,离婚证是绿的,他把两个小本子叠起来,又分开,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干嘛呀,沾到油了。”
苗爱国手忙脚乱地收起来。“美凤,我会出去租房子,能不能先让我在家住几天?”
“不行。”
“那今晚我睡哪儿?”
“睡你姘头那儿呀。”
“她还没离婚呢,她老公……”
张美凤打断道:“那你就睡街上,又不是没睡过。”
苗爱国道:“美凤,我不该说这个。”
张美凤不答,右手中指顺着左手的指甲,一枚一枚捋过来。那些指甲修剪得浑圆,一只大钻戒,一只玛瑙戒,还有两个铂金指环,一大一小,上下叠套着。顺捋一遍,又倒捋一遍。苗爱国看得嘴唇一抖一抖的。
饭罢,苗爱国执意送她,张美凤执意不让送。苗爱国道:“好吧,我看着你走。”张美凤道:“你以为演电视剧啊。”走了几步,猛地停下,回头道:“还是你先走。”
苗爱国扯了扯嘴角,问:“以后还能碰面的,对吧?”
张美凤点头。苗爱国缓缓转身。他的肩膀伶仃地耸出来,夹克的背心正中,绣着一只米老鼠。米老鼠咧着大嘴笑,在不变的笑容中,背影渐渐离远了。
张美凤给毛头打电话:“离了。”
“离了就好。”毛头依旧淡淡的。
“我以为你会说,明天就娶我呢。”
“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我爱开玩笑。”
挂断电话,张美凤觉得,生活似乎卸掉了唯一的重负,人生再无任务,可以去死了。她站在路口想了想,想起前几天蒋芳打电话来,说她姐姐生了。这个张秀红,一会儿闹离婚了,一会儿又生孩子了,搞不懂在捣腾什么。张美凤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医院看望。
张秀红产下一女,小名洪洪。她不愿见女儿,还时时发火哭泣,把蒋芳熬的鸡汤泼在地上。蒋芳通知金亮伟:“小孩肯定是你亲生的,和你像得不得了。”金亮伟马上来了。蒋芳把小孩递给他道:“瞧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金亮伟接过来一瞧,皱巴巴的一团粉肉。粉肉“呀呀”两声,忽地打了个哈欠。金亮伟双手平伸,不像抱,倒像是托举。蒋芳道:“姿势不对。”比划着纠正他。金亮伟出神地问:“这么一小团,能养活吗?”
蒋芳笑道:“人人生出来这样,不都养大了吗?”
金亮伟低头,眼睛离不了孩子。
蒋芳轻声问:“你觉得像不像?”
金亮伟道:“像什么?”马上反应过来,“还看不出来。”
蒋芳道:“大不了去做个检验。现在科学技术先进,一测就知道了。”
金亮伟不语。
蒋芳道:“小金,你不会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吧,仔细瞧瞧她,你身上的一块肉啊。”
金亮伟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蒋芳接过孩子道:“先不管这些。你和秀秀很久没见面,聊聊吧,”又在金亮伟耳朵里压低声音道,“医生说,她有产后忧郁症。你好好开导一下她。”
张秀红耷拉着眼,似睡非睡。金亮伟在床边坐下,有些尴尬。
又是蒋芳打圆场:“最近生意好不好?”
“还行。”
“学校里呢?”
“也不错。”
“给你削个苹果。”蒋芳去拿苹果。
“不了,我就走。”
“吃完苹果再走。”
“吃得粘手。”
“拿纸巾擦擦就好。”
金亮伟只得吃,满病房“刮啦刮啦”咬苹果的声音。
蒋芳问:“甜吗?”
金亮伟点点头,把苹果核扔在床脚的废纸篓里,执意要走了。蒋芳终于不再挽留,抱着孩子送到门口,轻声道:“你可得常来。医生说,忧郁症严重下去,会自杀的。现在你们俩呀,孩子也有了,小日子过过挺好。你说,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金亮伟点点头。
蒋芳道:“不过也别太担心,现在的情况,担心也没用。”
金亮伟又点点头,竟似真的担心起来。
近来,金亮伟烦心事颇多。不久前搞大了校花的肚子,那个大二女生去人流,完后参加体育考试,大出血晕倒在跑道上。父母找上门,问私了还是公了,金亮伟付了二万赔偿费。过不了半月,又登门:“上次是肉体赔偿,我们精神上也有损失的。”
金亮伟再付五千元。十几天后,还来索要营养费,又是五千元。之后去广州出差一周,回校时,那对父母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金亮伟急急地将他们引到无人处。
“你以为躲得了我们?”
“没躲你们,我出差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公事。”
“别想耍滑头,否则系里很快知道这件事。”
“你们别冲动。这对林琳更不好,她会被开除的,到时候名声也没了,前途也没了。”
“咱们林琳是个大姑娘,是你把她毁了。”
“林琳是成年人了,我们双方是自愿的。再说,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
“你说自愿就自愿了?林琳这丫头,从小懂事,”母亲道,“去年报上登新闻,一个中学老师被抓进去了,他只是摸了摸班里的女生,你想,他只是摸了一摸。”
金亮伟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这样吧,我们先吃饭,慢慢谈。”
他们打的去一家餐馆。林琳妈妈道:“把我们拉这么远,要杀人灭口啊。”
“想请你们吃好一点的。学校附近没什么高档饭馆。”
“别以为一顿饭就把我们打倒了。”
到了饭店,父亲要了金亮伟的手机,给林琳打电话,林琳不肯来,双亲轮番劝,劝了十多分钟,林琳同意来了。林琳穿蓝色带帽套头薄绒衫,胸口印着小小的校标。面颊浮肿着,马尾巴扎得有些凌乱,她到的时候,她的父母已消灭了四五道菜。
他们是回沪知青,在同一家国营厂工作,他们中的一个下岗了——林琳提起过,金亮伟记不清了——也许是母亲,她精力旺盛,只要不被打断,可以连续不断地说话。林琳和他们长得都不像。她自小由外婆在重庆带大,一个舅舅是重庆副市长。那里山多,从小爬山的妞儿,屁股都紧凑上翘。林琳有重庆女孩的美臀,当它被黑色弹力裤包裹时,像只饱满的桃子。
老夫妻坐在对面,狼吞虎咽掉一条鱼、一份牛肉、一盘牛蛙、两斤草虾,一锅骨头汤。金亮伟问是否需要加菜,他们立刻点头。服务员递上菜单,两只脑袋凑近硬面本,嘁嘁喳喳地商量。林琳飞速望向金亮伟,金亮伟接住她的目光。这很危险,老家伙们随时会发现,但金亮伟被粘住了。林琳的眼神会粘人。
又添了三道菜。
金亮伟道:“恐怕吃不掉。”
母亲道:“可以打包。”她红热的额头上,渗着一层毛绒绒的汗。
“你们知道从这儿回去,乘几路车吗?”金亮伟问。
母亲打了一串嗝:“这到时候再说。现在还没谈正事呢。”
林琳低着头玩弄筷子,筷子“啪嗒”掉在地上,父母同时瞪她一眼。
“钱的问题……”金亮伟放低声音,“最近手头没有现金,能否等上一阵?”
父亲道:“行。”母亲道:“不行。”两人对望了一下,父亲改口道:“不行。”
林琳突然趴到桌上,背脊剧烈起伏。
“别哭,”母亲拍拍她的背,“我也替你委屈,我们的宝贝女儿,就那么不值钱?”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她是无价之宝。”
“花言巧语,林琳吃这套,我们可不吃。”
金亮伟瞥了瞥林琳,忍住怒气道:“这样吧,我明天在学校,你们下午来我办公室,我给你们支票,就算一次结清了。”
“多少钱?”
“二万。”
“二万五。”
“二万。”
“那么,二万三。”
“好吧,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