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他们回了,说着什么,乐鹏程大笑了两声。这时,他才发现乐慧,招招手道:“阿慧,这是旧社会很有名的‘弹簧舞池’。”
“什么叫弹簧舞池?”
“你踩踩看就知道了。”
乐慧踩了两踩:“没什么特别的。”
秀姨提议唱卡拉OK,将歌本递给乐鹏程。乐鹏程推还给她:“你唱你唱。”一番推让后,乐鹏程点了《过雪山草地》。
前奏响起,乐鹏程握紧话筒,盯住屏幕。“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乐慧蹭地毯的双脚慢慢停下来。没想到老家伙有一手。秀姨在对面坐下,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花,看了乐慧一眼,起身将花和可乐罐收走。重新坐定时,乐鹏程恰好唱完一段,回头看她,秀姨嫣然一笑,做轻轻鼓掌的手势。
一曲终了,乐慧也跟着用手在椅背上拍出声响。乐鹏程摇头道:“很久不唱,生疏得很。”他挨着秀姨坐下,秀姨一个劲夸他,还推他上台。乐鹏程又上去唱了《一剪梅》。乐慧怕他唱上瘾,赶忙跑去选歌,选了几首邓丽君。乐鹏程唱毕,再次回到秀姨身旁。从乐慧的角度看,他们的脑袋像是叠在了一起。
乐慧唱得不好听,但很动情。乐鹏程试着将手环过去,搭住秀姨的臀。秀姨没有动。他们脸上都是认真听歌的表情。
乐鹏程问:“跳舞吗?”
秀姨点点头,与他进入舞池。
乐鹏程道:“刚想起来,我不会跳。”
秀姨道:“真巧,我也不会。”
他们按着节拍,一摇一晃,乐鹏程有些紧张,快把秀姨逼到墙角了。乐慧望着这对中年人,“……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乐鹏程似乎不那么惹人厌了。
乐鹏程和秀姨忽然笑起来,前仰后合的。他们停下舞步,他的手仍搂在她腰里。秀姨的身材有些松弛,远远看去,显得和乐鹏程的年龄差距不大。乐慧突然将话筒一摔:“我不唱了!”
秀姨拉掉乐鹏程的手,走去关了音乐:“那就待会儿唱,先吃生日蛋糕。”
乐鹏程问:“今天谁生日?”旋即醒悟,“啊呀,怎么没想到,该买礼物的。”
秀姨笑吟吟地端来蛋糕,全芝士的。“要什么礼物呀,你们陪我玩,我就很开心。”
乐慧道:“是啊,买礼物还得看有没有钱。”
乐鹏程瞪了她一眼。秀姨没有在意,拿出蛋糕店配送的塑料刀,专心划分着。
芝士很腻,几口下肚,就饱了,但乐慧舍不得停口。乐鹏程边吃边问:“这儿市口好,赚得很多吧。”
“哪里,现在租金贵,人力成本高,不赚的。”
“刚刚重新翻修,想必是生意好。”
秀姨笑笑,又给乐慧切了一块,并端出瓜子、杏仁、巧克力。乐慧满嘴芝士,抓了一把杏仁,放进嘴里一起嚼,口齿不清道:“这里太好了,我要来上班。”
秀姨和乐鹏程同时道:“不行。”
乐鹏程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秀姨道:“是的,我这儿比较低级。”
乐鹏程道:“别误会呀,我不是这意思。主要是上夜班,挺辛苦的。”
乐慧道:“我不怕辛苦。”
乐鹏程道:“你不比我们这一代,你是甜水里泡大的孩子。”
乐慧道:“我没吃过苦吗?”她盯着乐鹏程。
乐鹏程不语。
秀姨道:“我这里人员流动快,又不加三金,没什么保障。”
乐慧道:“现在哪儿有保障呢。秀姨,你推三阻四的,就是看不上我。”
秀姨道:“阿慧,秀姨是直白人。这工作不需要技能,但还得有一定条件。”
乐慧道:“是啊,如果我眼睛不瞎,就符合条件了。如果眼睛不瞎,很多工作都符合条件,我也不会被‘美百分’开除。你们说,我的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秀姨也不吱声了。
乐慧道:“答应我吧,你会答应的。我总觉得,你像是欠了我什么。”
2003年4月底,乡下大舅张相根通知乐鹏程,张家准备放焰口,问他去不去:“你爸妈没了快五十年了,再不来,以后乡下真没人了。”乐鹏程犹豫再三,利用五一长假去了。
张相根在村口迎他,他见过襁褓中的乐鹏程。乐鹏程远远见一老农,焦黄着脸,叉着腰在桥边抽烟。刚过桥,就被拦着问:“是不是鹏程大侄?”一听是,狠命拍打乐鹏程的双臂:“等了你几小时,他们都到了!”
跟至祖院,见到一堆人,大舅一一介绍:大舅妈张爱芬,他们的二儿子张端明,三闺女张咏美、四儿子张端强,五儿子张端建,大儿子张端国的遗孀张伍月,遗子张庄康,张端明的老婆高小梅,女儿张小丽,二舅张相福,二舅妈吕双双,他们的女儿张爱华。乐鹏程知道,还有一个小舅张相昌。他在大厅中央看见张相昌的遗照,与外公张宝发、外婆严素贞、母亲张翠娥、表哥张端国的放在一起。父亲乐明没有相片,只一个牌位,写着名字。
张相根问:“你娃儿什么名?”
“乐慧。”
“女娃吧?”
乐鹏程点头。
张相根说:“张家男丁旺,辈份依下来是‘宝相端庄’。”
下午二时,和尚来了。亲戚们一边议论最后的牌,一边收起天井里的麻将桌。和尚们留着拉碴碴的发根,穿着浅黄色僧袍。一个俗家打扮的人,站在大厅口和张相根说话,两名女眷议论,说那是佛学院道场班子的经纪人。
经纪人领和尚们进大厅,将三张大桌拼在一起,竖起“甘雨开门”的横幅,横幅前摆开四枝蜡烛,三顶唐僧帽,七八件锈迹斑斑的法器,一盘干得褪皮的硬馒头,还有瓷像——菩萨、童子、牛头马面。其间点缀若干大小的招魂幡。
乐鹏程瞧着他们搭宝塔。很多彩色纸盒,由大到小往上搭,再层层地箍好塔沿,塔尖安上电灯泡。灯泡与蜡烛相辉映,照亮各色小玩意,琳琅满目的。乐鹏程有种错觉:这些成年人,仿佛是在玩过家家。
一个扁脸和尚记录家族名字:张相根、张相福、张爱芬、吕双双,还有小一辈的男丁。众亲戚沿墙坐定。扁脸和尚将家族名册叠在桌上,居中主持,左右各一老和尚和中年和尚。仨人披上棉布僧服,围好红色袈纱,拿起桌上的唐僧帽。
钵、铙、小鼓、锁呐、二胡、电子琴、木鱼。两个俗家乐师,三个主持,四个小和尚。道场开始了,主持念经,众人跟唱,声部迭荡,器乐起伏。一刻鼓声大震,一刻琴声柔缓。一名俗家乐师,一手握茶杯,一手弹电子琴,两眼来回瞄着屋内女眷。乐鹏程觉得,只有二舅妈吕双双和表妹张爱华,还算有几分清秀。大舅妈有些贼眉鼠眼,几个孩子也贼眉鼠眼,尤其死去的长子张端国,下巴和眼梢全都尖尖的。
吕双双挨着乐鹏程坐下:“侄,乡下东西吃得惯吗?”
“吃得惯,好吃。”
“那是,”吕双双笑道,“城里的东西都打激素,今天烧的鱼,是端强、端建从河里新鲜捕来的,菜是自家种的,没打过农药,鸡也是土鸡,养了好几年。”
乐鹏程忙不迭地点头。
吕双双又道,“知道端国咋死的吗?”
乐鹏程摇头。
吕双双道:“绝症,说是血里的毛病。老公公也是这病没的,相昌也是。”
蹲在天井里折纸钱的张爱芬,有意无意地瞄了吕双双一眼。
吕双双压低嗓门:“这病传男不传女。别看我家爱华是女娃,可比他们那些个儿子孙子命长。”她撇撇嘴。
乐鹏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十来岁的张庄康正跪在地上,往铁锅搭成的火窑里扔纸钱。旁边几个在折纸钱,用人民币在一捆上压六遍,再散开来,三五张地折叠。张爱华招呼乐鹏程过去,乐鹏程过去,在厅槛上磕了头,又到火窑前烧了几份纸。女眷只磕头,不烧纸,男丁又磕头,又烧纸。半个天井热烘烘的,张庄康早已满头大汗。母亲张伍月催他起来休息。张爱芬道:“长子长孙烧的钱,祖宗们才收得到。”两厢争执,吕双双走过去劝。
俄顷,张相根道:“扎些纸,到坟上烧烧。”一行男女,扛着拎着顶着成捆纸钱,往田里去。走了一段,道:“老公公的坟找不着了,咱们捡个地方,烧了吧。”于是停下,烧了一回纸。又走一段,就看见坟,严素贞、张相昌、张端国,三个土堆并排,碑上刻着名字。张爱芬还没走到,人就软下去,哭声响起来:“我的儿呀,命苦呀。”女眷们拉住她。她下了田埂,在石碑前烧纸。其余亲戚在田埂上也烧了一堆。两堆火一前一后,烤得每个人汗流浃背。乐鹏程匆匆磕了头。
张端强放起鞭炮。一些邻里小孩围上来,又跑又叫。端强、端建呵斥:“小心!”鞭炮响两声,哑两声,终于放完了。大舅妈抹着眼泪道:“去你爸妈那里。”
又过几片田,大舅妈一指:“那儿。”乐鹏程下去,看见墓碑上刻:“父乐明母张翠娥儿乐鹏程叩立”。大舅妈给他垫了张纸,乐鹏程跪下,磕头,烧纸。风向变了,乐鹏程上到田埂。火苗被风挑到三人高。忽地向左,忽地向右,枯草噼啪直响。大舅妈说:“旁边也有个坟,不知谁家的,也替他们烧烧,免得穷鬼来抢钱。”他们就在旁边的无名坟前扔了几叠纸。两边的火连在一起,犹如一堵墙,阻挡在乐鹏程与他的父母之间。乐鹏程浑身流汗,腹腔里热热的。他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