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鹏程问张秀红:“为什么叫秀姨,这个称呼显老。”
“我是老了,这么称呼正合适。”
“不,不老,你年轻漂亮。”
“哪里,哪里。”
乐鹏程凝视她道:“张秀红……我能叫你秀红么?”
秀姨笑笑:“这多奇怪,像在叫另外一个人,”她想了想,喃喃道,“张秀红,张秀红。”
乐鹏程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妹妹真像。”
秀姨道:“美……爱玲呀,她性格比我刚烈。哦,对了,她一直后悔那晚约你出去。”
“不关爱玲的事。”
“她说看见你和阿慧就内疚,所以把房子卖给我了……哎,不提这事,你也千万别和阿慧提。”
“那是,不能再刺激她。”
“那你答应了,一定、千万——别提。”
“好。”
乐慧出事后第二天,张美凤立即办理手续,和姐姐交换房产。秀姨接手她的小房间后,墙面刷成湖蓝色,天花板吊了顶,铺了格式复合地板,换一副浅色窗帘,买一套杉木家具。修修弄弄,房间看出了些宽敞。她惊讶地发现,透过床尾的窗子,能把对面乐家瞅得一清二楚,对方却不会注意这个灰蒙蒙的小角落。秀姨冷笑:美凤死丫头,果然有心计。
六子偷偷找来过,秀姨说,不认识什么“美凤”,房子是中介公司转手的。六子立即面若死灰。秀姨狠狠心,关了门。六子在外磨蹭片刻,走了。
秀姨原先的住处,离“百合”歌舞厅有两小时行程。傍晚五六点出门,正是下班高峰。有时挤不上车,有时堵塞厉害。到“百合”时一脸灰尘,晚饭也来不及吃。凌晨结业后,打的不安全,费用也高,睡在店里却不是个事儿。
自从搬到爱民路,日子就充裕了:早上二点结业,十五分钟走回家,洗个热水澡,在床上吃宵夜,有时下面,敲一个蛋,放花生和豆豉,有时热速冻水饺,倒小碟的醋,加芥末和辣味酱。每周单数的下半夜,会有一个频道播放外国老电影,不少是幼时看过的。有时看到一半,被热腾腾的食物薰得困乏,就喝光汤水,捧着空碗,盘起双腿,发一会儿呆。此时大约三四点,有牛奶车的声音,还有零星鸟叫。秀姨刷牙,洗脸,戴好眼罩,躺下睡觉,一觉可以到午后二三点。
张美凤留下一只望远镜,秀姨闲着没事,就朝对面看。乐慧经常躺着,有时坐着,偶尔走动两下。她薄得像一片纸,白纱布粘在她的脸上。
秀姨给张美凤打电话,张美凤一通话把她噎住:“我是坏人,你是好人。好人帮坏人做坏事,搞得人家眼睛瞎掉,然后骂坏人一通,就以为自己好得彻头彻尾了。”
一天,秀姨看见乐慧倚着窗栅栏,面孔卡在缝隙里,接着,整条手臂也伸出来,枯零零地晃动,像在向楼下看不见的人群招手。招了一会儿,想缩回去,肩膀却卡住了。她徒劳地腾挪,脸和身体相继扭曲,像只陷入捕夹的老鼠。
秀姨扔了望远镜,在屋里来回走,越想越激动,手提包一拎,到菜场买了鱼虾菜蔬,往乐家去。
乐慧第一眼就喜欢秀姨。她道:“你的头发像血一样,不过很好看。”
乐鹏程道:“小姑娘说不来话。”
秀姨笑道:“我菜烧得不好,你们将就着吃。”
仨人上桌。乐鹏程每吃一口,就恭维一番秀姨的手艺。秀姨不停给乐慧搛菜。一根芹菜丝从乐慧的碗沿掉出来。乐慧去捡,油光光的菜丝绕着筷子滑来滑去。乐鹏程道:“别管它。”乐慧用筷头“嗒嗒”猛击桌面,凑过嘴去,用力一吸,菜丝终于降进了她的嘴。
乐慧见秀姨吃惊地望着自己,就道:“你想瞧瞧我的眼睛吗?”
秀姨道:“先吃饭吧。”
乐慧伸手一撕,眼睛的纱布去了一半。
秀姨看到粘成一簇簇的睫毛,又薄又红的眼周皮肤,发着针尖似的颗粒,橡皮膏留下几道顽固的黑印。在这些红与黑之间,就是那只瘪了的眼球,被黄色分泌物、白色消炎膏所覆盖。
秀姨像个钟点工。乐鹏程上班时,她陪乐慧说话,傍晚买些菜,烧一桌。每天一只鸡,或者一条鱼。饭后,乐鹏程邀她小坐,有搭没搭地聊天。
乐慧时常提起毛头。乐鹏程也提起过,说是乐慧的前男友,一个小流氓。秀姨知道美凤和毛头鬼混过,也知道他不仅仅是小流氓。每次试图岔开话题,乐慧仍会绕回来。当她说到毛头时,那只完好的眼睛,眸子变得特别亮,眼白润着光斑,像刷了一层清漆。秀姨不敢与之正视。一天,乐慧用手指在秀姨掌心画了个图案,让她猜。秀姨猜不出。乐慧道:“这是眼睛啊。”那天晚上,秀姨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跑去厕所擦了一把,关灯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人虚肿着脸,显得有点丑陋。她捂住一只眼睛,放开,再捂,注视片刻,关掉灯,在黑暗中摸回床上。
第二天去乐家,发现乐鹏程给她买了两双大红拖鞋和一只心形的沙发靠枕。拖鞋是珠光软底的,一双让她在乐家穿,一双让她带回去。秀姨推辞了一下,收下了。乐鹏程觉得她穿着红鞋的样子,真是性感极了,没有罗嗦的踢跶,只一抹无声的风,衣服迎风贴紧,漾着松软的颤动,里面一对熟果子,伸手就能摘到。
这晚的聊天,似乎特别轻松。睡前,乐鹏程把聊过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秀姨提及肺癌去世的前夫何明,说他牙齿和指甲很黄,容貌上唯一可称道的,是那副弥勒佛似的耳垂。她认为耳垂大的人,通常内心善良。
乐鹏程捻捻自己的耳垂:不大不小,但认真起来,还是偏大一点。他又开阖了几下牙齿,他的牙齿一定比何明的白。
秀姨想和乐家疏远,是在撕支票事件之后。乐慧像个疯子,又哭又闹。乐鹏程也不管,只蹲在地上捡碎纸片。秀姨费了半天劲,哄乐慧上楼睡觉。她走时,乐鹏程正伏在桌前粘纸片,看都没看她一眼。
乐鹏程花了大半晚,用透明胶粘合支票,缺了几块,就剪了白纸补进去。第二天醒了个大早,隐约记得做梦了,待要细想,那梦却一溜跑了。打电话到同事家,让帮忙请假,同事睡眼惺松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早。”乐鹏程穿衣洗漱,坐在沙发了呆望着壁钟,实在坐不住,就步行到银行,在门口等了半小时,终于等到银行开门。
当他将修补过的纸片递进服务窗口时,里头的姑娘问:“这是什么?”“这是支票。”姑娘剜了他一眼,将纸片扔出来。纸片在大理石壁面上轻碰了一下,滴溜溜飘到地上。
五十万,再赚一辈子都赚不来,乐慧轻而易举的,就撕毁了他的一辈子。一辈子——多少个朝九晚五的日子呢。乐鹏程捱回家,往沙发上一躺。他饿了,由着它饿,饿得疼起来,疼了一会儿,就没感觉了。
下午三点,接到阿二师傅电话,说厂里有事,让他必须去。
乐鹏程道:“我生病了。”听起来真像病了。
阿二师傅道:“我这里很急,必须今天解决。你要以集体利益为重。”
乐鹏程磨蹭了一会儿,给秀姨打电话,说晚饭不在家吃。秀姨道:“我今晚也正好有点事。‘百合’开始重新装修,我得过去看看。只是阿慧怎么办?”
“我会给她准备吃的。”
乐慧躺在床上,插嘴道:“不用你管,我饿不死。”
乐鹏程挂断电话道:“没说管你。你主意大,自己解决吧。”他拎着公文包,站在车站上时,才想起乐慧身无分文。转念又想,是该罚罚她。
乐鹏程一走,乐慧就起身,撬开抽屉,翻出现金,总共三千多块。她将头发散在脸上,只给右眼留一条缝。换身干净衣服,将钱塞进小拎包,就出门了。
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上街。下午四点的马路,行人渐渐多起来。迎面过来仨人,妈妈、保姆、幼儿。妈妈在训斥保姆,幼儿坐在童车里,叼着奶嘴。乐慧看着幼儿,幼儿也看着乐慧,突然哇哇大哭,四肢乱蹬,奶嘴也吐出来。妈妈又责骂保姆,保姆忙不迭抱起孩子。乐慧疾步绕开她们,一身虚汗,进到一家日式面馆。
乐慧点了鱼子酱、海鲜拉面、三文鱼套餐,摆得满满一桌。她一边吃拉面,一边吸着熏出的鼻涕。夕阳缓慢倾斜,霓虹和路灯瞬间绽放,将乐慧的脸,和对街的高楼重叠在窗玻璃上。她越过窗影,凝视对面楼顶的广告牌,那上面是穿白衬衫的一家三口,露着齐刷刷的牙。乐慧回视端上来的三文鱼。这条鱼类尸体安详地躺在青瓷盆上,覆着一层香喷喷的油光。
晚间十点,商店像是约好的,齐齐熄灯、关门,整条购物街堕入沉睡。乐慧拎着七八只购物袋,一路跌跌撞撞。她喝了酒,一个劲傻笑。
时值暖冬,风儿刮刮停停,有气无力。乐慧找个角落,撒了泡尿,回到大马路,坐在街沿上,开始换穿新买的衣服。
偶尔几辆空跑的出租车。静极了,整个世界变成乐慧的更衣室。乐慧换完衣服,踩着高跟靴,歪歪扭扭走了一段,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长着一对招风耳,他问乐慧去哪里,乐慧说:“你开,我会指路。”
开了一会儿,乐慧问:“我的墨镜好看吗?”
司机关掉收音机,问:“什么?”
“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
司机在反光镜里瞄了一眼,说:“嗯。”
“我丑吗?”
司机不答。
“我丑吗?”
“小姐,还往前吗?过了路口是单行道。”
“向右。”乐慧掏出化妆镜。她照见自己的脑袋,被绒线帽箍得奇形怪状,几根刘海斜挤出来,帽顶的绒线小球,随着车身起伏敲打额头。
“拆掉纱布后,我让乐鹏程把家里的镜子都拿掉了。这是我第一次照镜子。”
司机不吱声,乐慧看到他近侧的耳朵抖了几抖。车子猝然停住,乐慧撞到副手座的靠背上。
“小姐,前面我不认识,你下车吧。”
“你敢拒载?小心我投诉。”
“真不认识,你下吧,钱不收了。”
“再让我下,我死在你车上,”乐慧顿了顿,尽量让声音柔和,“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哪有不想做现成生意的。”
司机按指示开到目的地。乐慧多给了一百块,道:“这是辛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