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凤笑起来:“你怎么待我好呢?”
一个月后,六子搬进张美凤那里,承担起她的房租和水电煤。张美凤常对六子说:“都怪毛头那没良心的,让你穷小子白捡了便宜。你以为,便宜是一直有的吗?”六子勤奋地卖刀,偶尔去棋牌室赌一把。他运气奇好,每晚必赢,可钱还是不够花。六子又请“二锅头”喝酒,请教怎么才能赚钱。
“赚钱?赚钱是需要能力的。你能偷吗?”
六子想了想,说:“能。”
“你能抢吗?”
“能。”
“你能杀人吗?”
六子不说话了。
“二锅头”拍拍他肩膀,道:“让我说你什么好。不是你的东西,就不是你的。算了,这顿我请吧。”
六子锁着眉,啜着啤酒。他知道,张美凤还有别的男人,她懒得向他掩饰。这个,六子并不在乎。
又捱了一阵子。一日,六子陪张美凤逛马路,张美凤一边数落六子小气,一边穿过红灯,一辆摩托车横穿而过,灰尘耀武扬威地卷起来。张美凤扇扇鼻子前的灰尘。六子眼尖,指着说,那就是乐慧。
“毛头找了个丑八怪呀。”
乐慧要胸没胸,要臀没臀,一身排骨搂着睡,整晚会做噩梦;至于衣着品味,比起她张美凤,更差十万八千里。瞧瞧,瞧瞧,皮肤那么黑,根本不适合蓝色,还一闪一闪的,好衣服穿成地摊货。
“你怎么认识她的?”
“以前是……同学。”
张美凤瞥着他道:“算你读过几天书,有什么狗屁同学。”
俩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张美凤咬牙切齿地问:“六子,你想一直待我好吗?”
“想。”六子咬牙切齿地回答。
“你拿什么待我好呀?”
“我每天烧菜做饭,整理房间,帮你按摩脚,还帮你洗内裤。”
“那算什么”,张美凤扑扇了几下睫毛,仿佛什么东西硌得她难受,“人家毛头,花起钱来成千上万的。瞧我这条真丝裙子,去年买的,世界名牌,三千多块呢。哼,没点经济实力,还敢说爱我。”
六子低头看地面,又抬头瞧她的嘴,最后盯着旁边的一棵树。
“六子,好六子,”张美凤抓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真心,真心要有真心的表现。你答应我,把那丫头搞了吧。”
“嗯?”
“把她弄上。”
“这……”
“毛老大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戴绿帽子。别看我开放,跟着他时,也是规规矩矩的。”
“我……”
“我要看到毛头甩她,那是她应得的,”张美凤松开六子胳膊,顺势推了一把,“哼,这点忙都不帮,还说对我好,咱们玩完了。”
“别!”六子拉住她,“办法总有的,再好好琢磨。”
城市的西南角,细细的道路挤挨着,歪斜着,交错着。随便挑一条,往下走,开始出现红白蓝的转花筒灯,窄小肮脏的玻璃门里,坐四五个小妞,或修指甲,或拨眉毛,或将手探进紧身衣,调整胸罩带子。再向前,有鬼鬼祟祟的女人,贴着墙走,沿着街站,高跟鞋,紧身衣,眼眶乌黑,面孔煞白。
跟随她们一段,街面逐渐开阔。“大仙窟”的诸多支流,最终汇入主干道——爱国路。先前叫作“香粉路”,专出交际花和高级妓女。解放后,路边几家欧式咖啡馆被保留,钉上“市保护建筑”的牌子。也许是旧时的脂粉味未散,改革开放后,各种娱乐场所蜂涌起来,KTV、酒吧、浴场、歌舞厅……霓虹争艳,招牌斗亮,或疾或缓的音乐,争相侵扰着临近居民的耳膜。
大仙窟上接高档的锦华苑,下连破旧的七马路。几步之遥,隔着两个世界。七马路百来米长,并排三条弄堂,像密匝匝的抬头纹,谁都舒展不开。影子弄居东,往西依次祥安里和祥康里。砖瓦平房排着松散的队,七曲八弯下去,到弄底水泥墙前打住。
面临拆迁的影子弄,地面损出了坑洼,墙壁爬满了霉渍,木门斑驳了油漆。打开生锈的大铁锁,走进一道门,上下四五户人家。喜怒无常的小市民,要好时掏心掏肺,边洗菜晾衣,边家长里短。说翻脸就翻脸了,晾衣杆的半尺长度,煤球炉的两寸位置,随时激起一场鏖战。因为彼此知根知底,言语的歹毒加了倍,句句刺中心窝。
被骂“婊子”的乐慧就住这儿。她不和人罗嗦,进出仰着个脸,从弄口“的嗒”进来,叽里喳啦的婶子大妈突然噤了声,眼睛上上下下,把乐慧刷了个遍。直到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才重新沸扬起来。
“瞧她衣服穿得!”
“直接进‘大仙窟’去卖得了。”
“爱娣死得早,没娘管教就这样。”
“娘也不是好东西,不然怎生那种病?”
“就是,就是,什么藤接什么瓜。”
……
钱爱娣活着时,乐鹏程挺疼媳妇的,死后听人编派,心下难受,只能找老张头喝闷酒。老张头在对街开个小酒馆。他耳背眼花,脑筋不清,心肠却出奇好。“老乐人挺厚道,嚼舌头的当心舌头长疮。”
老张头当过兵,馆子取名“老兵综合餐饮部”,门槛低于路面,走下三四级台阶,才能进入店门。坐在油腻腻的桌边,只瞧见窗外行人的半截身子。
老张头生意稀淡。乐鹏程没事去坐坐,对啜二锅头。老张头话多,爱讲以前当兵的事。乐鹏程走神,留意屋外过往的女人。她们腰以上被门楣遮住,大腿的形状愈发鲜明:有的腿被牛仔裤裹得粗圆;有的腿虽然纤细,却顶着平塌塌的屁股;还有“小姐”的腿,套在网眼黑丝袜里,因为长年高跟鞋,足踝上青筋暴显。乐鹏程叹一口气,又想起逝去的婆娘:钱爱娣脸不好看,腰和手臂太肉,却有双他最喜欢的腿,结实光滑,弹性十足,像母豹子漂亮简短的后肢。
六子在影子弄对面晃了一天。傍晚,踱出来一个老男人,脑后只剩一弯黄发。等那弯月牙儿穿过马路,六子才想起是乐慧她爸。乐鹏程下了两级台阶,朝着老张头店里,喊几声,推推门,见没动静,怏怏地往别处踱去。他不知道,老张头正在医院。一小时前,他儿子小张被冲下桥面的公交车压断双腿。
六子看看表,一咬牙,径直往弄堂里冲。来回找了几遍,在一户门前站定。隔壁蹲着杀鱼的少妇冷眼盯他。
乐慧家大门周围的墙壁被涂成金色,时间久了有点发黑,二楼小窗镶了古铜的雕花边。只有那块松木门板,是六子熟悉的,油漆掉光后,被雨水和蛀虫侵蚀,黄一条黑一条,铰链锈得能一钳子夹断。
影子弄原先住的也是体面人家,解放后穷人们挤进来,大房间隔成小房间,屋梢头搭起矮阁楼,窗前撑出塑料雨棚,晒台用水泥封实。一排排衣服滴清水,一只只煤炉薰浓烟,小孩子满巷鼠窜,随地撒尿。
毛头劝过乐慧搬家,乐慧不肯。毛头说:“也好,拖个几年,等到拆迁,我帮你们搞一笔大钱。”他打通关系,让附近楼盘的地下管道绕进影子弄,还给同楼的各户人家塞“动迁费”。有赖着不搬的,就派小兄弟去威吓。
现在,整幢楼都是乐慧的了。毛头帮忙里外翻新,装上煤气和抽水马桶,一楼客厅,二楼卧室和厨房。本想换大铁门,乐慧舍不得。母亲钱爱娣生前搬煤饼时,习惯用煤饼格子顶开房门,再将身子蹭进去,时间长了,松木门上留了个三角凹塘。乐慧进出都要看一眼,小时候仰着望,大了低头瞧。
此刻,六子也瞧见凹塘,左思右想,认定就是乐家。他晃到鬼墙后,假装撒尿,竖直了耳朵。外头挺热闹,女人烧饭,男人下班,小孩子们吃完饭,嘻嘻哈哈闹一通,被关进屋子做作业。六子的肚皮在叫,手机也叫了。是张美凤:“打听到什么了?”
“还在打听。”
“蠢驴、白痴,没见这么笨的男人。我看你就别回来了!”
一周后,六子才被允许见张美凤。他汇报说:目前毛头和乐慧分居,但天天见面。趁毛头出差时下手,应该比较保险。
“这算什么,”张美凤吼道,“废话,废话!浪费时间!只好老娘亲自出马了。”
六子一烦恼,就激烈磕牙。他觉得门牙快碎了,口水苦咸苦咸。
“美凤,我会拼命赚钱的,以后开个夫妻老婆店,不愁吃不愁穿,好不好?”
“夫妻老婆店?”张美凤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出来了。
六子低声嘀咕:“我会待你好。”
张美凤按住火气道:“待我好,就帮我这次忙。你说,我求过你别的没?”
她捂住眼睛。本想唬唬六子,却真觉委屈了,泪水哗哗出来。六子愣住,想安慰,却怕说错话。张美凤一抹眼睛:“过来,抱我。”六子急忙上前。张美凤的胸脯很软,胳膊很凉。六子静静体味着。他想把这软、这凉,这所有,刻在脑子里。
张美凤没和六子打招呼,突然盘下老张头的店面。
店门开在爱民路,转弯就到七马路。隔壁的“爱爱”理发店,常有小姐在门口磕瓜子,为了瓜子壳的事,老张头和姑娘们吵过几回。影子弄在七马路头上,乐家一楼东窗正对爱民路,隔着玻璃能看见红油漆的大字:老兵综合餐饮部。
老张头的儿子小张,四年前讨了娘子,娘子不愿与老子同住,小张就按揭买房搬了出去。老张头开店,主要是打发寂寞。儿子出事后,儿媳拿了车祸赔偿金,仍说不够花,打电话来要钱。老张头一咬牙,关了店门,挂起“出售”牌。儿媳把话挑明了:他卖了房,也不能和他们住。“宝宝快三岁了,得有独立空间。独立空间对孩子成长很重要。”老张头不懂啥叫“独立空间”,他决定回乡下老家,那儿有他的乡里乡亲。
张美凤不耐烦六子,亲自到乐慧家附近打探,很快发现了老张头的“出售”牌。她摸摸油腻的玻璃门,敲敲黝黑的栅栏窗,一个计划在心头成形。
张美凤倾囊而出,把小酒馆装修成一室户。她对六子说:自己先住着,事成之后,风声过去,六子再搬进来。“你不是想开夫妻老婆店吗?到时候就把沿街的墙面变回店铺。”
“这太冒险了。”
“事情办成了,我会考虑嫁给你。如果你不愿意办,现在就玩完。”
“别,别……”
“其实没什么风险,”张美凤再次细述她的计划,六子愁眉苦脸地听着,“你放心,一,我只拍那小婊子的脸;二,我太了解毛头了,他凡事只看结果。到时候,会立马甩了小婊子,不让她有机会解释。再说了,解释也白搭,毛头最看重女人的那个了。”
“如果他们追查……”
“追查个屁,毛头多要面子。到时候,不问青红皂白,杀了她都不一定。”
“那……”
“别‘这’呀‘那’的,你不想娶我啦?”
“想啊!”
“那你干不干?”
“……”
“干不干嘛?”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