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楞捉住我的胳膊,高门大嗓说可逮住我了,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尽管大姨父和老舅在我身边,这人怎么如此粗鲁莽撞?我跟你不认不识的,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见我懵懂茫然,孙大楞突然笑了,露出一口带口臭味儿的焦黄的牙齿,他咋咋呼呼地说:“你是不是在老井那儿救了个跳井的媳妇儿?她是我老婆啊,疯疯癫癫的,那天我出工了没在家,幸亏你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知恩不报非君子,我可得咋感谢你呢?”
我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他是要感谢我。一想起我救那妇女使用的不入流手段,内心赧然,不过,我还是表现出居功不自傲的君子风范,我甩甩胳膊,活络一下筋骨,淡淡地套了一句好像是雷锋叔叔曾经说过的话:“不用谢,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哎呀,不行,我这个人直性,谁对我好,我肯定报答,反过来谁欺负我,我肯定和他干,天王老子也把他揍趴下!这样吧,这个山猫送给你了,你拿回家去让你妈给你做个毛围脖,要不,缝一顶帽子也好,反正啊,我得想法儿感谢你,你得收下,不收下还不行。”孙大楞的话透着一股霸道劲儿,不过,这能看出他是一位重情重义的汉子,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
老实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被隆重酬谢的场面,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为难地瞅着大姨父,大姨父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又瞅瞅老舅,老舅朝我摆手,我知道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是不能收的,就坚决地摇头摆手婉拒,一连说了五六个我不要。
孙大楞见我态度坚决,就不再勉强,他好像十分不甘心,觉得自己不为我这个小恩人付出点儿什么就不太讲究似的。我很光荣又很谦逊地低头向冰面下盯视,正好我看见了一只乌龟慢悠悠地游过来,就在我的脚下,这个乌龟比我刚才看见的要大一倍,盖子足有洗脸盆子那么大,它张着粉红的嘴鼓着绿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了外面传递的热量也来取暖了。孙大楞见我呆呆地看冰面,他友好地也哈腰看看,看见了乌龟之后,他乐了,莫名其妙地使劲儿跺跺脚,对大姨父说:“张国良,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叫啥名字?”
“咋的?叫王八坑啊,这谁不知道?有啥大惊小怪的。”大姨父回答。
孙大楞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劲儿可真大,拍得我身子直忽悠,不过他的态度很和蔼,他说:“小同学,你知道不,这王八坑的名字是咋来的?”
大姨父的回答却真的使我大惊小怪了,一大块开阔的冰面竟然叫王八坑?看来这里边有典故,一定很有趣儿,我的交感神经兴奋起来,就对孙大楞说:“孙叔叔,我真不知道,你给我讲讲王八坑的故事呗。”
孙大楞听我叫他叔叔,高兴得有些受宠若惊,他甚至还埋怨了几句大姨父和老舅为啥不给我讲讲王八坑的故事,大姨父不以为然地说:“咳,那都是神话传说,过去的人吃饱了没事儿瞎编的,他是个学生,得讲科学,说了不是向他灌输迷信思想吗?”
“管他迷信不迷信呢,我就问你,这里打没打过日本鬼子吧?那是不是真事儿吧?”孙大楞逼问大姨父。
大姨父点点头说:“那倒是真的,解放前乌裕尔河畔日本人满洲国还有胡子和八路军都在这里闹腾过,死人的事儿也经常发生。”
孙大楞又问老舅,老舅点点头,他又摇摇头。孙大楞用一只大手打着自己的前额笑着说:“瞧我,为了报答小恩人,让他高兴高兴,我啥都忘了!打鬼子那时候还没有杨树林呢,闹抗联时候,我才六七岁呀,张国良你也就三四岁,那时你还穿着开裆裤露着小牛子呢,哈哈哈。”
大姨父也嘿嘿笑着说:“孙大楞你就胡诌八咧吧,操,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你也倒饬出来。”
孙大楞在炭火里翻弄一下他的苦参,见还没有烧好,就在我身旁蹲下,用手比划着附近几十米范围内的蓝光莹莹的冰面,对我说:“这里就是王八坑,下面老深了,得有好几间房子那么深,要说是王八坑咋来的,那还得听我絮叨絮叨,小伙子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想听了。孙大楞朝大姨父要了一支卷烟,用炭火吸着,不管别人如何反应,就绘声绘色地专门给我一个人讲了起来:
首先说乌裕尔河是咋来的,老辈人都说是一条大黑泥鳅精和土地佬打赌拱出来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乌裕尔河九曲十八弯,粗细深浅都不一样,深的地方十几米,浅的地方才一两米,要是坐飞机从天上往地上看那就是一条巨大的泥鳅鱼。单说是一万年前吧,有只一千多岁的大乌龟从嫩江逆流而上,顺着乌裕尔河涨的大水慢慢爬到这里,这里水草丰美铺满鲜花,还有一个打鱼人的一罐子高粱烧酒,乌龟闻到酒味儿馋了就把打鱼人的烧酒喝光了,它喝醉了就眯在草窠里一觉睡了七七四十九天,它犯了天条,河神为了惩罚它,就把河水从草甸子上撤得一干二净。等它醒来一看没有了水,不能回到嫩江去了,它也相中这个地方了,就用乌龟壳就地尾成了一个大圆坑,慢慢地它就成了乌龟精。后来乌裕尔河几次改道,这里地势低洼,就成了正河身。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侵略东三省,抗联在乌裕尔河的河套打了一仗,日本鬼子仗着兵精粮足武器装备好,对抗联穷追不舍。有一个日本大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日本兵从此地经过,那时正好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那个大官刚走到冰上,就是王八坑的正中心位置,乌龟精也恨日本人占领中国领土啥坏事儿都干哪,它用钢铁一样的贝壳猛地拱碎了一米多厚的冰层,使这个鬼子大官儿连人带马都掉进了冰窟窿里,被乌龟精吃掉了。等到日本鬼子回去报信,带着工具来捞的时候,只是捞上来了一只大皮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显然是被乌龟精给吞吃了。从此以后,王八坑的名气就更响亮了,方圆几百里范围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了,刚才你看见那小王八没有?它就是那只乌龟精的后人,子子孙孙的不知道传下来多少辈儿了呢。
孙大楞这个故事讲得倒是挺好玩儿的,可是对于乌龟精我是不相信其存在的,特别是乌龟精抗日吃掉日本军官,这就更玄乎,更离谱了。我看过二哥抄走资派家时候偷拿回家的那本线装古书《西游记》,好多繁体字儿不认识,半拉胡片的知道个大概,什么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七十二变化大闹天宫,都是神话故事嘛,神话就是凭空想象胡编乱造的,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
孙大楞看出了我半信半疑的心思,他就嘿嘿一笑说道:“其实我更不相信乌龟精,哄小孩子玩儿罢了。我要是信这些东西,我就不领狗逮这个撵那个了,一年里让我逮住弄死的兔子黄皮子狐狸傻狍子不知道有多少,我跟吴老大一样,上辈子是个屠夫,这辈子还是动物的死对头,就喜欢这口儿,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我们在河面上聚堆儿笼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生产队长崔兆发崔大麻子背着手走了过来。小舅对大姨父说坏了坏了队长来批评咱们来了,孙大楞说怕他个球啊不耽误活儿就行呗。大姨父说大楞你把那猞猁贿赂给他就啥说没有了,孙大楞说我就不乐意尿这些当官儿的,他们脱产捞清闲到哪儿都指手画脚还拿整工分儿,我就是有意见。
崔队长走近了,大姨父首先迎了上去,恭敬地递烟又是点火儿。崔队长派头十足地咳嗽一声,打着官腔说你们几个逮兔子抓狐狸的,这是业余爱好小孩儿们的玩意儿,可不能耽误正常生产呀,再说了不干活儿来烤火也影响不好。老舅陪着笑脸说放心吧崔队长,到天黑肯定拉回去满满两大车,保证一点儿都不会比别人少。
这时孙大楞在给他的黑狗嘴涂抹烧成灰儿的苦参,他头都不抬,就仿佛崔队长不在一样。崔队长略显尴尬,他转了一圈儿,看见蜷成一团的死猞猁,就大呼小叫着说:“哎呀,这大山猫好肥呀,剥了皮,把它的肉炖土豆,再放点儿干辣椒吃,那没比的了,我解放前吃过一次,现在一想,都要淌口水呢。”
“大楞方才逮住的,他说自己舍不得吃,准备送给崔队长呢。”大姨父为了给崔队长找台阶下,故意往一起捏合两人。
孙大楞也许是觉得再不主动搭话就说不过去了,他直起腰来,含糊其辞地说:“崔队长来了,这么闲着呀?你看我只顾给狗上药了,它为了消灭害虫,光荣负伤了。”
崔队长摆摆手,大人不见小人怪地说:“没啥没啥,你忙你的,很多人都看见你骑着马打野味,我来凑凑热闹。不过,说实话,这山猫就皮子好,能值几个钱儿,它的肉土腥味儿太重,连兔子肉都不如。”
“是吗?连我这只狗都不稀得吃,我剥皮之后就把它扔到猫屎楼里了。”孙大楞话里有话地说。
崔队长听出了孙大楞的弦外之音,遭到奚落,他很不悦,但又不好马上发作,只好敲边鼓,对大姨父说:“我说张国良,你还当运输队长呢,带小舅子和外甥俩设套逮兔子又住手烤火的,这影响多不好?我看大楞你是不是应该回去了,你在这儿弄你的营生太影响他们干活儿,我觉得更不好。”
孙大楞拍拍狗头说:“我又不是你们队里的,说句您老人家不乐意听的话,你是铁路警察,管不着我这段儿。再说了,我这肥肥的山猫肉给了谁谁不感激我?我那两车河泥土啊,早就有人替我攒了,没办法,人缘就是好。”孙大楞这话就有了公开顶撞和挑衅领导的意思。
“大楞,你咋说话呢?崔队长是好心好意提醒你呢。人家都干活儿干得热火朝天的,就你骑马带狗遛着玩儿,你说你自己好意思呀?”大姨父装模作样地批评孙大楞,给崔队长争面子。
“哼,好赖不懂,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混吧。”崔队长转身对大姨父说,“走,我看看你们攒的河泥土,够不够质量标准?”
孙大楞这时候已经拎着死猞猁翻身上马,他当然明白大姨父啥意思,就自找台阶地说:“对不住喽崔队长,我这人说话就跟拉屎似的太臭,熏着你了别见怪,我走了,天冷,你们当官儿的身子娇贵不禁冻,你蹲下好好接着烤火吧。”打马奔驰,潇洒离去。
崔队长望着骑马领狗远去的孙大楞背影吐了口痰说:“******,典型的刺儿头,粗倔横丧的玩意儿,你们小队长管不了你,还有赵支书呢,难怪让你总出民工。”他看看余烬未息热量十足的火堆,果然蹲下,把手伸出去。
大姨父和老舅离开几步,见崔队长一个人孤单着,就又折回来。
崔队长并不是来检查河泥土质量问题,他只是想撵走孙大楞,他扬扬手,招呼我们三人跟他一起烤火。
崔队长认识我,他首先和我开玩笑地说:“庄稼都捡完了,没啥可捡的了,你还不回县里的家呀?”
大姨父和老舅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加,可我觉得毫无必要,就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说:“这里有好吃好喝的还有好玩儿的,我回去干嘛,我今天是来劳动锻炼的,锻炼锻炼筋骨,将来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嗬,这小伙子,白白净净的像个文弱书生,抡洋镐这累死牛的活儿可不是你干的。”崔队长用欣赏的眼光打量打量我,“到底是县城里的孩子,闯荡,不惧人。”
经崔队长这一夸奖,我倒底气十足了,我想起了一个正经八百的严肃问题,料想在崔队长这儿能找到答案,就谦虚地问道:“崔队长,我想来咱们这儿插队,不知道需要什么手续呀?”
“嗬,还挺有理想,你多大了?”
“过年十七虚岁了,不过,我个子矮点儿而已,有时候看着像个中学生。”我故意把年龄提前了一年,期望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年满十八周岁,自己写申请,还得经过县里知青办审批,政审得过关。俺们倒是欢迎你们来,伟大领袖的英明指示谁敢说不?人多好干活儿嘛,可是,说老实话,这里边也有不少问题。你大哥他们来这儿才半年多,笨手笨脚的干不好农活儿不说,还出了很多意外的事儿,我打发他们男知青去山里伐木去了,给队里创收,那儿条件艰苦点儿,对他们也是最好的锻炼,青年人嘛,应该在大风大浪里成长。”
我想说是因为闹鬼吗,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一想到插队这么麻烦,当即就气馁了。
大姨父跟崔队长唠起了工作上的事情,他说:“这河泥土,肥沃是肥沃,可是带回去那么多草籽儿,还得搅拌发酵,太误工夫了,觉得不划算呢。”
“咳,其实都明白,那赵支书也是老农民,他不懂吗?没办法,上级让整的,不整不行。还学大寨?造梯田,人家那是山区,咱这儿大平原一马平川的,咋学?净是穷折腾人呗。”崔队长打个唉声,道出了心里话。
通过他们唠嗑,我认识到崔队长这个领导人并不凶狠,甚至很坦诚很淳朴。
老舅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烤火,崔队长把话题突然就扯到了过去给我姥姥家当伙计扛活的时候发生的一些有趣儿的事情,老舅无法插话,只好像个学生似的频频点头,腼腆地笑。
他们专注地唠着嗑,西南那边却腾起了一股冲天的浓烟,还伴随着人的呐喊声,犹如古代战场上的狼烟峰起,标志着严重敌情的迫近,不禁使人汗毛倒竖,神经绷紧起来。崔队长站起身瞭望,半边脸的几十颗麻子凸起得像黄豆粒子,他当即就脸色煞白地说:“大事不好!这是哪个王八犊子在放火呀?这草海要是着火了,岂不是来个火烧连营?那就惨了呀,要害得家家户户都吃生米嘛!我这个值班领导都得蹲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