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张默生露出无奈的笑容,说道:“如果现在我都看不出来,那我也太笨了。”
王羽默不作声,张默生便继续说道:“你对我太好了,真的,好到让我怀疑。如果你是为了打抱不平,大可不用说出一切,直接动手不是更好?更何况,这种破地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来这里?”
王羽霍然仰天大笑,状似猛虎,赞道:“看来我对你的评价还是低了。若有一日走出这尺隅之地,未来怎会是尤未可知,明明是定有所成嘛!”说到这里,王羽突然想到了什么,仔细思量过却一无所得。张默生此人,现下格局太小,但心性智谋都算上等,再加上杀伐果决,在这大争之世当不会籍籍无名才对。可王羽在脑海中细数当时风流,却未有只言片语曾提及,只好以少智者泯然众人解释。不过,当他看到自己胸前张默生伏过的地方,浸湿的布料上白色豆大斑点密密麻麻,伸手捏出少许,放于鼻尖细嗅,那是一股芳香如花瓣的味道,但透过浓郁之后,王羽还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刺鼻,明白了一切缘由。
果然无生还者吗?王羽心中一抹哀叹。纵然早已猜到,但当确认为事实的时候,王羽还是感到了无法释怀的……是可惜吗,是可怜吗,还是愤慨,亦或是无奈?
“你怎么了?”张默生推搡几下,见王羽仍不作声,便问道。
“没,没什么。”王羽说道,再看向张默生的眼神有些闪躲,“我要你带我去找几个人,能做到吗?”
“呃……”张默生明知道王羽在转移话题,却没有继续追问,沉吟片刻,继续道,“这要看什么人。如果是普通囚犯,那没问题。如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说到这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过说了一段废话。如果是普通囚犯,王羽又何苦假手他人。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能带路自然好,如果不行,给我份这里的地图,标上可能的位置便可。”王羽道,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张兽皮,又道,“会画吗?”
“先生!”张默生一见如此,当下明白王羽是不想自己难做,连忙拒绝,“万万不必这样。先生还是说说那几位的情况吧,这样我也好想办法,毕竟这鬼地方,我比您了解不是?更何况,我有什么能耐您还不清楚?我哪有那本事!”
王羽拍拍张默生的肩膀,道:“这样也好。”便对张默生描述了唐薇几人的模样装扮,大有信赖的意思。
听完王羽的描述后,张默生神色凝重,王羽等候良久才听到张默生语焉沉重地说道:“先生,听我句劝,放弃吧,没机会的。”
王羽好像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他将兽皮卷成筒,道:“我再教你一样东西。你知道人之所以为人,是为什么吗?”
不等张默生回答,王羽继续说道:“人总有珍惜之物。有些人为了理想可以放弃一切,有些人能化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将亲人护在身后,有些人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默生听到这里,好像知道了王羽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也明白劝阻全无成功的可能。
“人这一生,总该有一次为了内心深处真正珍惜的存在付诸一切。”
暗室里又是一阵沉默,张默生的内心却声震如雷。他不禁扪心自问:是否也有那么一件事,值得我为之付出一切。
“别用那种看疯子的眼光看我。”王羽摆手说道,“而且,我也没那么伟大。”
张默生白了一眼,不以为意,道:“您这还不伟大?您知道要面对什么吗?”
看不见的天空似有雷声滚滚,一道闪电骤然划破苍穹,霎时间一片光亮,就连低到尘埃里的翠蔓枝藤也清晰夺目,片刻之后,这天地重归黑暗,低云,暴雨,远方,空无一人的房间,归期。
王羽露出早已明了的笑容,道:“我知道。”
“所以你无须有任何顾虑。既然决定了帮我,做你该做的。”
张默生眉头一紧,时间将其缓缓抹平,然后话锋一转,直指此番“交易”的核心:“我如何得到救赎?”
“还记得那座祭鬼台吗?”王羽问道。
“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当时那些尸体的衣着吗?”王羽问道,不等张默生回答,便以极快的语速接道,“那些死尸应该都是从璟南以北各地逃来的流民,对吗?”
张默生点点头,似乎不奇怪王羽为什么会知道。
“那你以为,像这样的祭鬼阵,到底有多少呢?”
“呃……”对于这个问题,张默生张开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天到底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王羽永远成竹在胸,而自己却常常哑口无言。而他也未曾发觉,似乎每一次背后的缘由都是一样的。
“其实,当时的你应该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如今,我不敢说全盘知晓,你至少应该略知一二吧。”王羽仍在说,张默生却步步后退,好像前方有洪水猛兽在逼迫。
“其实,你心底也有猜测吧。可是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你说服不了大家,更说服不了自己。毕竟,是那位,对吗?”王羽步步紧逼。
那位?此言一出,便如一根针没入心内,随心脏跳动,却每时每刻都带走一丝生息。张默生忽然如野兽般嚎叫,两行清泪如泉涌,捶胸顿足,每一声哭喊都像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从骨头里拔出来的。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内心深处,忽然有空荡的回响问道。那声响如雷鸣,似幽魂,仔细听来却是自己的声音。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当疑问悄悄靠近,它背后往往有无尽的疑问跟从。于是,王羽在张默生的心中扎入第一根针,很快,张默生的心便已万箭穿心。
我在害怕什么?
我在顾虑什么?
我担心失去的又是什么?
我梦想的未来是什么?
……
我的信仰是什么?
突然,那最后一问来得如此顺其自然,好像它自始至终都端坐在近前,只是未曾发觉。
我的信仰……张默生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想认真答题,也从没有哪一刻明明知道答案,偏偏不想承认。
王羽此刻却像蛊惑人心的魔鬼,他如此轻松便说出了张默生始终在逃避的那个名字。
“萧谨涪,对吗?”
萧谨涪,对吗?对吗?对吗!对,对得要死,对得我要死了!张默生突然从地上爬起,一个箭步到王羽身前,双手紧紧握住王羽双肩,四目相对,王羽从张默生的双眼看到了熟悉的存在。
也许,当日在老祠堂,自己也是如此。
张默生抓住王羽的那双手发出“噗”一声,白色粉尘如飘雪纷至沓来,露出青褐色褶皱满满的表皮。那双手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指骨如伞骨,脉络清晰可见,经络似小虫,随时破卵而出。而这些,王羽却视若无物。
王羽缓缓站起,好像背负重担,缓慢却坚决站起。王羽绕暗室内壁走过一圈,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般缓慢却坚决。而后,王羽站在张默生身前,缓慢却坚定地说:“你会错,我会错,为什么他不能错?”
张默生心头沸腾的火焰被冰川狂暴而毫不费力的熄灭,那座山头,无数冰层之下,那一团火焰只留下一滩焦黑,好像诉说着这里曾有一团火焰存在。
王羽一手扶在默生的肩膀,那一句竟有种语重心长:“更何况,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对与错。”
张默生突然觉得迷茫,好像一直以来高高竖立在远方指引方向的灯塔,忽然有人告诉说那不过是颗星辰,而且,他还说——你看,那里,那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星辰?
“那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对错善恶都无法区分,那行侠仗义、封侯拜相又有什么意义?”张默生突然紧张问道。
王羽低头避开张默生灼热而恳切的目光,那一句是非论道尽了这些年来奔波的所得:“为臣者,上体天心,下善百姓,是也;为民者,遵纪守法,是也……”
“那君王呢?”
悠悠荡荡中传来长吁短叹,慢慢呼气的声音如缓缓合上的书页,盖棺定论,只是无奈。
“为君者,国为先,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