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房屋依靠山壁。
不算齐整的山壁往上有一块凸起，形成了一丈多方圆的小平台。
百里云飞躺在平台上，全身放松靠着石壁，看着夜色笼罩下的寨子。每天这个时候，平静的内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苦涩。
平台并没有超过内寨的围墙，只能看到外寨居住地冒起了火光，隐约传来豪爽的笑闹声。
族里规定，男的达到十六岁，一律搬到外寨居住。想要再回内寨，除了有非常必要的事情，只能等每年的春季，那时的男欢女爱不过是为了族群繁衍，情义其实淡薄的很。不过有三个人倒是特殊，百里山身为族长，加上身体不太好，理所应当的居住在内寨。还有百里仲是族里内中，主要便是管理内寨。剩下一个是百里磊，因为兼职着教导小辈们练功，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间在内寨居住。
相比外寨的热闹，内寨充斥着孩童们的嬉笑与哭闹，伴随着妇人们柔和的语调和高声的喝止。
为了壮大族群，女人们的义务除了生孩子、把孩子带大以外，还做些缝制兽皮衣服等琐碎的事情。和男人不一样，女人离开内寨的时候，肯定是被摩族带走。那时她们已经无法生养，身体衰弱。不过会些技艺的女人有可能老死在内寨，比如懂得接生的老妈子，但那些人很少、很少。
耳朵里充满嘈杂，百里云飞只觉阵阵心烦意乱，内心的苦涩转化为痛感。别人小时候可以对着娘亲撒娇，可是自己……
翻遍脑海里所有记忆，百里云飞找不出哪怕一点点关于娘亲的印象。记忆的开始是小时候父亲的漠然、百里磊的严厉，唯一的温暖便是三婶的慈爱。
三婶叫百里兰馨，是个轻柔美丽的女人。三个子女中，百里磐石和百里知夏遗传了三婶的某些气质，而百里晓冬的性格却像百里磊一样直爽。
回忆起儿时，百里晓冬的调皮，百里知夏的依赖，想到这些，百里云飞摇了摇头，觉得心里的痛感减轻了许多。
不知是环境的影响，还是天性使然，儿时的百里云飞十分内向，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感情。特别是寄居在这个家庭中的时间越久，自卑与不适感越强烈。所以对于三婶一家的善意，他始终是被动接受。
并非百里云飞天生麻木，相反那时的他已经感受到家的温暖，本来可以融入进去，平平淡淡的等到十六岁。不过自从三婶嘴里知道了娘亲的事，他的内心便起了变化。
当时三婶的语气很随意，甚至略带调笑：看不出来，我们家的小飞虽然年纪还小，但长大后肯定俊俏无比，再加上练功比别人刻苦好几倍，到时男子汉魁梧的身貌不知道要迷惑多少族中女子。嗯，我仔细端详，你的模样随你娘，可是这冷淡的脾气嘛，唉……可不要随了你爹才好！
那时的百里云飞自动忽略了‘我们家’三个字，只是焦急追问关于娘亲的事情，等全部知晓后，在孩童的想象力里，已经构建出一个轮廓。
轮廓最终没有成型，百里云飞再怎么想象，他也想象不出娘亲的模样，所以他迫切的想要娘亲回来，哪怕只是让他见一面也好。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被摩族带走的人从来没有再回到族里。但是在孩子美好的愿望里，只有天马行空的万一，从未有过冰冷的现实。
天底下，有哪个当娘的可以不管自己的孩子？有哪个孩子，不觉得自己的娘亲最好？
百里一族中，父亲可以隔着内外寨子不想见，但是娘亲不一样。有娘亲的地方，才是孩子安心成长的港湾。百里云飞坚信，娘亲一定会回来的，她肯定也在思念自己。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想法没有变淡，反而成为了执念。
十一岁那年，百里云飞固执的搬到了山壁的平台上，拒绝了三叔和百里磐石兄妹的挽留，忽略了三婶悲伤的眼神，只因站的高点，娘亲回来的时候，他也能远远看到。
所以他在等。
一直等到现在，曾经的执念早已潜伏到故作平静的外表下。
眼眶有些湿润，百里云飞右手用力按在了心口处，有时候回忆，的确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阿飞，哈哈，我来了。”
随着故作豪迈的笑声，一道肥胖的身影来到山壁下，几下攀爬跳跃落到石台上，喘了口气道：“你猜今天是谁的手艺？”说着放下手上的篮子。
百里云飞揉了揉双眼，平静道：“除了三婶，还会有谁？”
“喂，别装了！这儿可没有我爹，也没有你爹，你还装什么少年老成！”百里磐石用力锤了百里云飞一拳，斜眼道：“要是我娘做的，还用你猜？刚才不对，再来！”
百里云飞揉着胸膛，呲牙咧嘴道：“最近装的时间太长，有点习惯了。嘿嘿，不是三婶，就是你的二妹、三妹了，还用猜？数也数得过来。”说着随手打开篮子，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石盘里盛放着黑乎乎的东西，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闻了口，皱眉道：“我不会说对了吧？！这盘东西看着就没有食欲，闻起来还有股异味，到底谁做的？”
百里磐石摇摇头，抬头看着远方，鼻子里直哼哼，一副你绝对猜不到的样子。
百里云飞笑了笑，把盘子拿到眼前，借着月光来回看了两眼，沉吟道：“如果三婶做这一盘红烧，刀功必定细致，琐碎的肉块不含骨头。而现在盘子里的肉块大小不一，大的刀功粗狂，断骨碎筋，小的刀功虽然也算细致，却骨肉相连。如此复杂的风格，肯定不是知夏妹妹，或是晓冬妹妹了。既然不是她们三人，剩下的就更好猜了。三叔的手艺，我小时候见过。”说到这，语气肯定道：“所以我猜是你做的。这么好的食材，你还真下得去手！”说完故意冷笑了两声，仿佛一口咬定，就是你做的！
百里磐石转过头，满脸不可思议：“你看我这胖胖的身材，怎么可能糟蹋食物。”说完一脸受到侮辱的委屈。
“得了吧，好吃的人不一定做得好吃。”百里云飞说着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道：“恩，味道还行，不是想象中的难吃。特别是焦糊的外表下，筋络反而有些爽滑。”说完放下石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石制的大碗，里面是一团浓稠的糊状。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百里磐石幸灾乐祸道：“阿飞，这下你以后有口福了。今天这些食物是二妹、三妹齐心合力为你做的，我是无福消受啊。”
百里云飞手一抖，差点把大碗从石台上扔了下去，忙强力控制着平衡，低头看着碗里的糊糊，脑海里浮现出两女的娇颜、婀娜的身段，两者怎么也无法联系到一起。
“别激动，你给我拿稳了，可别掉下去啊。”百里磐石伸手挡了下，感慨道：“是不是很受感动？趁热吃吧，可别浪费了我两个妹妹的苦心。”
“唉，苦心什么的先别说，我现在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人还是不可貌相啊。”百里云飞拿起篮子一侧的石筷，叹了口气。
看到对方专注于眼前的食物，百里磐石收起感慨，不经意道：“阿飞，我娘想让你搬回去住几天。她从小对你比我还亲几分，自从你搬出来后，娘她着实不高兴了一阵子。你看我们马上十六岁了，到时候各去各从，不知道还有没有现在的清闲。”
“嗯？”百里云飞停住碗筷，沉默着咀嚼了几下：“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还是算了，往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
“哦，由你吧。”百里磐石抬头看着夜空，随意道：“阿飞，既然说起往后，你是不是怕我娘和我妹妹她们担心？”说完看到对方点头，立刻接着道：“那往后的日子里，你离开族里要去哪里呢？”说完侧头看向百里云飞。
“摩、没，没有。”话刚出口，百里云飞始觉不对，赶忙放下碗筷，擦了下嘴角道：“石头，我是想到外面，可没想过离开族里。你为什么这样问？”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飞，你别装了。”百里磐石转过身，目光直视道：“是摩族，对不对？我们从小就知道，离开百里方圆，那些摩族人会格杀勿论的。你去摩族干什么？他们的聚集地在百里开外，你是去送死，知道不知道？！”
百里云飞没有理会对方的理直气壮，撇了下嘴道：“石头，你今天过来，一直在试探我？”
“试探你怎么了？”百里磐石激动道：“阿飞，你还真当我人很傻啊？我们两个从小玩到大，我就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对。你要去摩族的事，瞒着所有人，是不是想要开溜啊？是不是等哪一天早上我们起来，我妹妹她们找不到你，我爹娘他们找不到你，所有人都找不到你。那时你将消失的无影无踪，对不对？！”说到最后，肩膀颤动。
“难道你要阻止我？”百里云飞说着神情凝重的站起身。
月光下，两人对视。
百里磐石虎目含泪：“阿飞，我不能看着你死，知道么？”从小到大的感情，已经犹如兄弟，兄弟之情，可不是随便说说。
星空下发出一声叹息。
百里云飞身形萧索，转头看向远处的星光，那里似乎有一道温暖的目光注视着这里。为了这道目光，自己恍惚间化作了飞蛾，本能的想要靠近。
飞蛾的结局是死亡，它是否有过后悔？百里云飞摇摇头，不，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之所做的一切全都无怨无悔，即便是死。
性格决定命运，而命运早已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