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有一块“廻廊地”,因为一直没能盖起房子,一排四株荔枝树就一直生长,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长得高大粗壮,树高比老房子高出一大截,树干粗得连大人双手都抱不拢,树冠张开来,枝繁叶茂,差不多要有两三间屋子大。虽说这些树都“集体化”了,一律归生产队管,个人不能随意采摘,但每年果子成熟时,只要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去,便会掉下几颗红彤彤的荔枝,方便极了。因此,每年至少有半个月的日子,我家和乡亲们一样,屋子里从没断过荔枝的甜香,也缺不了荔枝鲜红的馋人形影。
荔枝树高大雄壮,是遮挡强风和烈日的自然屏障。夏天时节,骄阳似火,但过了午后不久,西斜的阳光便被浓密的树荫遮挡了,院子里随即凉爽几分。冬日到来,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被坚挺的树墙阻挡后,只听见风吹树叶“哗啦啦”地响;有时候疾风吼叫得也很急,声音也很吓人,但风力却减弱了很多;树墙庇护下的瓜棚、花架从没有损伤,晾晒的衣物也不会刮去,孩童们也仍然可以在院子自由自在地嬉闹玩耍……
荔枝树像一大片安全而舒适的家园,鸟儿喜爱在其中栖息娱乐。从早到晚,在家里都可以听见好几种鸟叫声,有喜鹊、画眉、八哥、报信鸟等;最多的是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欢闹个不停。慢慢地,为了亲近这些鸟类,我学会了爬树,居然练就了高超的上树本领。那么粗大的树干,没有任何的枝丫可抓,就靠身子和手脚紧紧地贴住往上挪动,一会儿也就能上到树丫分叉处,然后再手抓脚蹬地随意爬升。有了这个本领,花在树上的时间也就不会少,像掏鸟窝、捉小鸟,这些农家孩子经常做的事情我也没少做;甚至还能在树上玩出花样,找一个树丫繁密的合适处所,四仰八叉地躺着晃动,像睡在摇椅上一样,往往把小伙伴们羡慕得大眼直瞪小眼;当然,偶尔被大人撞见,也少不了要挨一阵臭骂……
亲近鸟儿多了,我也熟悉了它们的特点。一大早推门听到喜鹊叫,一般都会有喜事降临;假如听到报信鸟对你欢快地笑闹,今天十有八九要有客人来到;惹人讨厌的是那乌鸦,听到它们“呱呱呱”的叫声,人们都会朝地上“呸呸呸”地吐几口口水,讨个避邪。最好养活的是那画眉,只要在竹笼子里放上几簇炒过的芝麻,香味就会逗引它不管不顾地钻进笼子,成了笼中之物之后,只要仍然管它吃喝,它就会一如既往地在笼子里欢畅跳跃;假如拿到福州的鸟市,还可以卖个好价钱,那样一年的零花钱也就大体有了着落了。最有个性的要算麻雀,这家伙曾经被当作“四害”扫除过,扫除时到处拉网捕捉、开枪击打,甚至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力图驱赶得它们走投无路、筋疲力尽时自己坠地而亡。但是,我家屋后的荔枝树上从来就没有断绝过麻雀的身影,树上的鸟窝数它们的最多,甚至还蔓延到大厝的正厅、后厅。能够与麻雀一样胆大妄为的只有燕子,不过燕子垒的窝一般只有一两处,麻雀的窝可不受限制,想垒就垒,四处开花。让我特别感动的是,麻雀虽小,长相灰不溜秋的也不起眼,却天生有一种傲气,居然不会屈从人类的驯养,人类可以掏去它们的鸟蛋,但绝对无法喂养它们的雏鸟。我曾经试过几次,不管喂给它们米饭、芝麻、小虫之类的美食,它们全都无动于衷,直到绝食而终;于是我再也不敢妄生喂养它们的念头,偶尔看到伤病落地的麻雀,也只能给它搭个遮盖的草棚,放上一些食物,让它回归自然。
夏季到来时,荔枝树上满是“知了”高高低低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这时节好玩耍的小伙伴们会拿一根竹竿,到屋里屋外到处搜罗蜘蛛网,慢慢地把竹竿沾上的蜘蛛网凑成一团,然后到树下寻找知了;一旦发现它们影子就悄悄地把竹竿上的蜘蛛网往它身上沾去,一团粘糊糊的蜘蛛网就会牢牢地粘住知了的翅膀,这只“猎物”也就轻轻松松地手到擒来。
荔枝树的树冠下,还有大片空地,农家人自然不会让它们空闲。我妈就在一棵树下种植了芭蕉树,两三年后长成一大丛,每年总会收获几串硕大的芭蕉果;另一株树下是垃圾堆,日常的生活垃圾就倒在那里,由于土质肥沃,就有许多蚯蚓生长,时不时赶着鸭子过去,用锄头刨开表层,鸭子就能吃个肚满肠肥。挨着垃圾堆,还是我家专有的园地,那里种着一种名叫“过路白”的中草药,平时任由它像野草一样自由蔓延,需要时才去摘上几节,伴着猪骨头熬汤,能治疗我曾祖母的痛风病;除此之外,还有“车前草”,“老鸦珠”之类野生草药,一年四季尽可随手摘来,熬成汤汁当作茶水喝,据说可以清凉解毒、平肝益气。
荔枝树的边上,是我家的庭院。庭院不大,堂伯种下一株柑子,一株番石榴,就占去了大半部分。剩下的部分我妈会种下佛手瓜、丝瓜或者葫芦瓜,用草绳牵引成瓜棚,让瓜蔓在上面慢慢爬去,然后垂下是累累的瓜果,看起来既实惠又富有情趣;成熟时随手摘来,几步之间便可成为菜肴,十分便利;特别是月明风清之际,月光撒下来朦朦胧胧的粉白色,勾画出如梦般的意境,看着萤火虫在瓜棚下闪闪烁烁,小伙伴们在月光瓜影下嬉笑打闹,往往忘了时辰,直到大人们再三催促才肯归家。除了瓜棚,那里还有一盆类似韭菜的植物,大致每隔十天半月就会绽开朵朵精致的白花;花朵很小,香味也不浓,但看去很典雅,很素洁,也很招人喜爱;它的名字叫“干风草”,据说是因为我出生后特别娇弱,受一点风吹草动或者惊吓便会抽风,那时只要摘几叶“干风草”放在手心,就会很快缓解;疼爱我的曾祖母为了方便,特意向亲戚求情,把人家种的草连盆带草一起都请来了。我懂事后,为了从心底悄悄回报曾祖母的关爱,也为了不让这盆救命草孤单,曾经在它旁边种过菊花、鸡冠花,玫瑰花,让艳丽的景色把它衬托得更加高贵而圣洁。我没有明说,曾祖母也没有过问,我只看到每当我忙活时,每当我精心栽培的花朵盛开时,她都会欣慰地露出笑脸。这个笑脸,至今还经常浮现在我的梦……
这就是一个普通农家的屋后,还有屋后蕴含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