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金陵
绿水柔波,游人若织,百业聚通,商贾阜盛,四处皆一片芙蓉繁锦。这几年南京城中有位姓郁的商人,可是极出风头,他便是贸新公司的老板郁古慎。从早年的机器磨坊,到今经营着整个宁地的富隆面粉厂和联合纱厂,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同行亲友甚是艳羡。但也是经历了十几年的打拼,才方有今日之天下。
说起郁家的祖辈在前朝也是算得上名门郡贵,甚是出了几个有声望的,可咸丰时家道中落,祖上不得不弃儒从商,经几番奋斗,倒也又重拾了兴盛。郁古慎素日文雅,常与洋人做生意,也喜提溜个手杖,唤作士的,然而‘士的’风还没吹多久,街上又流行起拿马鞭了。但郁老板手里的士的却没再放下来,时头一久,竟也成了他的标志装扮了。
他与早年成婚的夫人杨兰簪,共生养了三个儿女,大女儿郁一焕早年送法留学,到成婚的年纪竟自拿主意嫁了里昂的洋商人,他实不喜这门亲事,但无奈天高皇帝远的,最后也只得答应。小儿子郁一卓年岁尚小,调皮捣蛋些,但今后总要继承家业,寻一门当户对的亲家也好办。唯这二女儿郁一绮,打小和旧亲订了一门婚姻,但多年软磨硬泡,她总也不答应,让郁古慎夫妇时感劳心。一绮今年快十四岁,向来被娇生惯养着,但她从不挑食,吃的也好,于是体态便显得丰腴了些,尤其那脸上的光彩,红的更是如秋蜜染了苹果一般,她剪着短发,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上,天天不怎装扮,也倒白净漂亮着。
这日,一绮刚下学回来,也不知路上从哪闻说了粗劣事,一头脑的气急败坏,从小料理她的保姆陈妈正端着浆洗的衫子走过来,瞧见便直问怎了,郁二小姐才道:“为啥要叫爸爸郁百万?爸爸还有千万呢,怎不叫郁千万?”原是坊间给郁老板起的绰号,因经营面粉生意,又资产极丰,便这样背地人传人叫出名了。但陈妈却赶紧丢了盆子捂了她的嘴:“哎呦,二小姐,可不能说家里有钱,小心坏人绑了你,给撕票了。”她一使劲,从陈妈手中挣出来,道:“我上面有阿姊,下面有一卓,要绑也是绑他们,为啥要绑我?”陈妈笑道:“绑人还挑嘛,当是看见哪一个绑哪一个了。”不想一卓这时却不知从哪跳了出来,直指着她道:“就绑你,就绑你!看你脸比盘子还圆,都是吃面吃的,绑了你,爸爸能省去一笔钱呢!”
“阿你这毛崽子,可是真犯嫌!”她素来最厌别人说她胖,便嚷着南京话一跺脚,一卓见她恼了,只赶紧开跑,但她哪里肯饶,直追着一卓扯打了半晌,陈妈拉都拉不住,一卓今才十三岁,正是爱玩闹的时候,若真和她打起来,可是得两败俱伤才罢休,吓得陈妈亟唤了几个下人,才把缠斗着的姐弟俩相互拽开。“阿干么斯啊,你们就爱欺负我!”一绮气的不行,陈妈去拉她,她一手甩开了。
待她气呼呼的回了房,就取了熨好的报纸看。正巧读到新民报上一个名叫砺若的人发表的短篇,引经据典,贯通中外,是极对胃口的。一绮常想着这人长什么模样,能写出这般辞藻定是读过很多书,想到这,她心里由得产生一种脱俗的敬畏。必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先生,穿着印花青缎的马褂,蓄着胡子,就像大学里的教授一样。
一绮正想着心事,便有丫头叫门让她去厅里,直道方郡表亲来了。她一听,愈是恼了,顺带一阵嘀咕,想这人怎又来了,不知要作甚。她不好推脱,也只得下去应付。来到厅里,爸妈果然也在,一绮瞥了一眼表兄,他虽长得如那芙蓉浦中的蛤蟆一般,但好歹一块长大,瞧长了也顺眼了,不过今个她心气不顺,便怎看都心烦。“表哥”一绮没好气的问了声,便兀自坐了一边。方郡照样一见她就结巴,磨蹭了半天才回道:“一绮,你早。”
郁老板道:“方郡,回去告诉你父亲,婚姻的事,等一绮满了十八岁才可以提上来的。”一绮一惊,径直道:“哪一个说要嫁他啦。”郁老板抡了她一眼,道:“这早便定下的亲事,怎由你说这个。”一绮道:“是你们定的亲事,又不是我定的。看看报上讲的,现在都是婚姻自由,谁还讲这老一套呐。”
郁老板愠道:“少顶嘴,我看就是报纸把你害了,儿女亲事向来由父母定夺,我说甚就是甚。”一绮直抢白说:“那你怎不管管阿姊?看她嫁了谁。”郁老板气道:“我正是当初没管住她,现下才要好好管住你,不能让你们小辈通通都坏了体统!”郁太太见势忙上来揽了她肩膀,劝道:“你阿姊明就回来了,家里还要来客呢,你可得收敛点。”一绮一缩肩膀,极是不耐道:“知道了”
总算等敷衍完表兄和爸妈,一绮便约了女友租车出门看外国电影,自小她英文就好,上了汇文女子中学,还请了先生专门教。今个影院里放的是《瑞典女王》,一绮是极有兴致的,看的津津有味。不想正到男主角要给克里斯汀女王告白时,就掐了在播那号外,影院里一阵的怨声载道。一绮对新闻也不起兴,同觉烦闷,赶紧让女友出去带包盐炒花生回来了。
待电影放毕,出来已是黄昏,此刻天色极美,桔黄的蜜合色,和着杏子红,水红,甚还有几滴酱紫色,层层氤氲,颇显光华。她们的车还未来,一时无事,一绮就提议到旁边的体育馆里面瞧瞧。馆子是法国人开的,里面有不少的洋器械,场中正有两个人正在比重剑,围着的都是外国人,不断的拍手鼓掌。对决的两人其中一个子较高,身手也敏捷,几个会合下来,对手就被击中了好几下,败下阵来。比赛结束了,他摘下铁面罩,脱去护甲,笑了说了几句法文,一绮瞬时就看怔了,她没料到,那个男人长的非常的英俊迫人。他正准备走出门去,她也刚好站在旁边,情不自禁地给他把门推开了。他看了她一眼,那眼光甚是温暖、柔和的。然后冲着她一笑,说道:“谢谢你”
一绮脸一红,不由低下头去,等人家出去了才继续望着,痴痴的直到他的背影都没了,才垂头丧气的说了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