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四还没回过神来,那个叫卜槐的管家已经端上两杯茶上来。钱刚接过一杯茶递给钱四:“来,先喝口茶解渴。”钱四将茶接过。钱刚又端起另一杯茶走到江绮芸面前,两眼直直地看着江绮芸:“嫂子,请喝茶。”江绮芸伸手去接茶杯,却不料手被钱刚捏住。江绮芸一抽手,茶杯掉在地上。钱四埋怨说:“怎么回事?”钱刚打圆场说:“太烫。卜管家,再倒一杯。”卜槐转身要去倒茶,江绮芸冷冷地说:“不用了。”钱刚笑道:“嫂子大老远地到我家来做客,第一杯茶就没喝上,这怎么成呢?”
卜槐又端来一杯茶,钱刚依然接过茶杯递给江绮芸,江绮芸伸手接过,这次钱刚的手老实了,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
钱四喝了口茶,两只眼睛四下张望,对钱刚说:“你刚才说今天是你哥钱英和我妹妹结婚的日子,怎么到处冷清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呢?还有,我娘和我妹妹呢?怎么不见她们的影子?”卜槐接过话说:“老太太和少夫人在楼上等你们呢。”江绮芸一听不对,反问道:“结婚是大喜事,应该张灯结彩,这里怎么一点喜庆气氛都没有?”卜槐吱唔说:“各地方有各地方的规矩。”江绮芸转过头问钱四:“你们这儿是这规矩吗?结婚都清风雅静的?”钱四直摇头:“没有的事!”钱瑞琪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此时接过话头说:“卜槐,去看看酒菜弄好没有?大冷天的,别冷落了客人。”卜槐点点头过去了。钱四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我要去见我娘和我妹妹。”钱刚正欲阻拦,钱瑞琪又发话了:“钱四,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你到我们家来是客人,客人有客人的规矩。一会儿吃饭了,我自然会叫你和她们见面的。”
钱四只好又坐下。
江绮芸见钱四没了主意,便接过钱瑞琪的话头说:“二叔,既然我们是你们家的客人,就应该得到客人的待遇。但我觉得,自从我们踏进这个院子以后,你们就没有把我当过客人!”钱刚一愣:“我们怎么没把你们当客人?”江绮芸冷冷地说:“既然把我们当客人,为什么又不让我们和钱四他娘、妹妹见面?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钱瑞琪见江绮芸语言犀利,也不客气地说:“各人家有各人家的规矩。江小姐,你是大上海来的人,你应该是懂规矩的人吧?”
江绮芸平静地说:“我是懂规矩。但你们这儿是什么规矩我不懂。”钱瑞琪哼了一声:“不懂,就不要乱说。”
江绮芸以话还话说:“二叔,既然你要我们讲规矩,我就和你讲讲规矩。钱四离家七八年了,今天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来看父母。一进家门,除了一个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老父亲外,不见一个能说话的亲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娘和妹妹都在你们家里。按理,我们到了你们家,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的娘和妹妹出来和我们相见。可你们偏偏就不让他们相见!二叔,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钱瑞琪回道:“我说过不让他们见吗?今天是钱英和钱玉结婚的日子,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在没有举行仪式前,任何外人都不得与新人见面!”
江绮芸点点头:“请问二叔,钱四是钱玉的亲哥哥,他是外人嘛?再说了,长兄当父。钱玉的父亲躺在床上世事不知,钱四就有权力履行长兄的权力!”
钱瑞琪冷笑道:“他有什么权力?离家七八年,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要不是我看在他父亲和我同一个钱姓的份上,我给他们吃,给他们钱,他们能活到现在吗?钱四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长兄如父这个称呼吗?”
钱四低着头不敢回答。江绮芸看了钱四一眼,知道钱四回答不出来,便接过话说:“如果钱四的家人这些年真的是在二叔的关照下才走到今天,那钱四变牛变马都该回报二叔。但有一点需要弄明白的是,二叔施与钱家的是恩,而钱四与他娘和妹妹之间是情。恩是恩,情是情,两者不能等同。二叔,你说呢?”
钱瑞琪一时语塞。江绮芸见钱瑞琪软了下来,也见好就收:“二叔,其实按你刚才的话说来,大家关上门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没必要弄得那么生分。请您让钱四去见他娘和他妹妹吧!”
突然,一直没有说话的钱刚大声对卜槐说:“去给我牵只羊来!”卜槐一愣:“少爷,牵羊干什么?”钱刚嘿嘿一笑:“今天是我哥结婚的大喜日子,大喜的日子就得喜气洋洋!”卜槐明白过来:“少爷,我这就去牵。”卜槐转身去了后院。钱刚看着江绮芸和钱四说:“今天兄弟请你们吃烤全羊!”
卜槐很快牵来一只羊,并拿来一把尺余长的尖刀。钱刚从卜槐手中接过尖刀衔在嘴上,将羊角一搬,羊身子一侧倒在钱刚腿上,钱刚伸手将嘴上的尖刀取下,狠狠地一刀刺进羊的脖子。羊惨叫一声,鲜血喷溅,四肢蹦弹了几下便不动了。钱刚甩了甩手上的血渍,对卜槐道:“叫厨房给我好好地烤香了!”江绮芸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抱着招娣直往门后躲,钱四虽然胆子大些,但也被钱刚刚才的举动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钱瑞琪突然对钱四和江绮芸说:“你们不是想见她们吗?卜槐,带钱四他们去楼上。”卜槐答应一声,走到江绮芸和钱四面前说:“二位请跟我来。”
钱四看了江绮芸一眼,似在向她征求意见。江绮芸点了点头,便抱着招娣和卜槐向楼上走去,钱四也紧紧跟上。上了一道木制楼梯,一间大屋子出现在他们眼前。卜槐指着那间大屋子说:“她们就在里面。”
江绮芸一看,身子骤然一冷。她看见门的楣额上,一朵脸盆大的白色纸花悬挂在那里。江绮芸哆嗦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卜槐答道:“是我们大少爷和钱玉姑娘的新房。”
钱四大叫一声:“不,不!卜管家,你不要骗我,这门楣上挂着白花,明明是灵堂的设置,怎么会是新房呢?”
卜槐冷冷地说:“这真是我们大少爷和钱玉姑娘的新房。”
钱四突然问道:“我从小在蘑芋山长大,怎么不知道钱刚有个哥哥?”
卜槐叹道:“我们大少爷很早就出远门了,你当然见不着。”
江绮芸恐惧地摇摇头:“钱四……”
钱四壮着胆子搂住江绮芸:“不怕,有我在。”
卜槐冷冷地说:“钱四,你不是要见你娘和你妹妹吗?她们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钱四看着门上的纸花,两腿筛糠般地抖了起来。江绮芸看了钱四一眼,知道钱四胆小不敢进去,便定了定神,对钱四说:“走,我陪你进去!”钱四和江绮芸一道慢慢向那扇大门靠近。门是虚掩着的,钱四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将门推开了。江绮芸一手抱着招娣,一手拉着钱四的手,小心地走进屋子。屋子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对红色的大蜡。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盘腿坐在那里,头上搭着素色的盖头。在女子的旁边,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女人。那女人紧挨着素衣女子坐着,似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钱四蹑手蹑脚地走到那老女人面前,仔细地看了看,突然大叫一声:“娘!”
那女人正是钱四的母亲吕氏。
吕氏睁大眼睛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钱四:“你,你叫我?”
钱四点点头:“娘,我是钱四啊!”
吕氏却直摇头:“你不是钱四,钱四在上海,他不会回来的!”
钱四双腿一弯,重重地跪在吕氏面前:“娘,我真是钱四!我是你儿子钱四啊!我从上海回来了,我还给你带来了儿媳妇和孙女儿!娘,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听说今天是九碗结婚的日子,她和谁结婚啊?怎么这里布置得跟灵堂一样啊?”
吕氏怔怔地看着钱四,待确认钱四是自己的儿子后,忽然哆嗦着骂道:“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上海啊?”
钱四抓住吕氏的手哭道:“娘,我不孝顺,不该到上海七八年都不给你们写信。娘,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告诉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九碗,九碗!”
钱四爬过去拉起钱玉的手:“九碗,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怎么不见新郎呢?他在哪里?”
钱玉冷冷地说:“他和我在一起。”
钱四四下看了看:“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吕氏慢吞吞地说:“你妹妹正抱着他呢。”
钱四这才看清钱玉的手上正抱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男子和钱刚长得一模一样。钱四恐惧地问道:“他是谁?”
钱玉答道:“是我男人。”
钱四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是活人,还是死人?”
钱玉仍然冷冷地答道:“是死人。”
钱四疯狂地大叫道:“你怎么能和一个死人结婚?九碗,你是疯了还是痴了?”
钱玉却不再开口。
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的卜槐说话了:“钱四,今天是你妹妹和我们大少爷大喜的日子。你能不能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钱四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揪住卜槐的衣服:“我问你,我妹妹怎么会和一个死人结婚?你告诉我,是不是钱瑞琪父子逼她这样做的?”
卜槐摇头说:“对不起,这事我不清楚。你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楼去问我们老爷吧。他会告诉你的。”
钱四暴跳如雷地叫道:“我这就去问他!”
钱四丢下卜槐和江绮芸,气冲冲地往楼下冲去。突然从身后传来钱玉声嘶力竭的哭喊:“哥,你救我!你要救我啊!”钱四回头吼道:“九碗,哥一定要救你!”
钱四怒冲冲地跑下楼,钱瑞琪正端着茶杯悠闲在喝着茶,钱刚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钱四指着钱瑞琪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妹妹和一个死人结婚?”
钱瑞琪看着钱四,慢悠悠地问道:“谁让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钱四却不管那么多,手指离钱瑞琪越来越近:“你为什么叫我妹妹和你死儿子结婚?”
钱刚走过来,一耳光抽在钱四脸上:“混账!你在跟谁说话?!”
钱四摸着自己的脸,声音突然矮了下来:“我只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钱瑞琪冷笑一声:“你真想知道?”
钱四点了点头:“我想知道。”
钱瑞琪向跟着钱四下来的卜槐说:“卜槐,你给他讲讲。”
卜槐回答说:“是,老爷。钱四,其实这事你娘和你妹妹心里最清楚的。今天你妹妹和我们大少爷结婚,是你娘和你妹妹心甘情愿答应的。”
钱四抢着道:“不!她们怎么会答应?难道她们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吗?”
卜槐慢腾腾地说:“钱四,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你走后第二年,你爹钱盛就得了痨病,你娘卖光了家里的所有东西也没能治好你爹的病,于是就向我们老爷借钱。几年下来,你娘总共欠我们老爷三百多块大洋!三百多个,那得买多少地啊!后来,我们老爷叫你娘还钱,她哪还得起?恰好我们大少爷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如果你妹妹愿意嫁给我们大少爷,这笔债就一笔勾销。我们老爷把这意思向你娘讲了后,你娘就答应了……”
钱四闷声问道:“难道我娘不知道你们大少爷是个死人?”
卜槐答道:“你娘知道。二十年前我们大少爷身亡之时,还是你娘帮他洗的身子呢。钱四,这门亲事两厢情愿,也是皆大欢喜的大事啊!”
钱四大声吼道:“胡说!我妹妹才十六岁,她嫁给死人,就得一辈子守活寡!二叔,我把我娘欠你的钱还给你,求你放我妹妹一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