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明亮又极为忧伤的嗓音从沉寂的人群中破空而出,先是一声有力的啼鸣,冲上了一个惊人的高度,随后甩出一串摇摇欲坠的颤声,动情极了。
族人们便唱起了一首婉转的小调,合着那空灵的歌声:我愿为你化做一缕淡薄的月光,哪怕注定流离,无处归依。
只要能留恋在你的怀里。
让你时时用歌声净化我的心儿。
你无尽无休地唱,唱睡了整座深谷。
你又在唤醒着我心底的迷梦。
梦中的洋苏木开满繁花。
不见一片绿叶,就像见不到你的芳容。
我痴迷的手在繁花间寻觅,寻觅你如水般清明的双唇。
而你的唇却像夜风般难以琢磨。
我被你的歌声诱惑而来,你却只让我谦卑地垂下头聆听,随后将一缕金弦般的发丝撒在我手里。
这便是我用爱从你那里换来的全部,我却为此无怨无悔,做了你一世的回声。
我爱你之深切,犹如月光流离漫布,无孔不入。
你却只贪恋清风。
让我羡煞的清风呀!只有它来将你爱抚。
你形只影单,吟唱在繁花间。
飘忽不定,好似那月光,不给我一丝暖意,却将一切送入了朦胧。
虽然跟随祭司,平稳地迈下了石阶,我的心思却全部倾注在了族人们的唱词上。
他们在遥唤着流离的月光。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夜晚,还有人贪恋着踪影全无的月光……
我不禁觉得好笑。
而那个被反复提及的你,又是谁呢?
我早已闻到了弥漫在林地间的洋苏木花那馥郁的香气。
在佩藤庄园里,也种满了这种又名犹大树的美洲神木。
所以,对它的气息我是再熟悉不过的。
在养父的手记里,好像有过一段简略的记述,文笔难得一见的明快又不失盎然的情趣。
犹大树上的女妖,养父这样命名了那棵终年吟唱不休的神木上的歌声。
他说那是古老记忆的回声,更是一种心灵的印证,只有玛雅人听得到那迷梦般的吟唱,或是你已具备了一颗虔诚的、笃信伊察姆纳神的心灵,否则,在密林里你的双耳对于这天簌永远就像失聪般,不会有任何的感受。
他又说,在天狼部落留驻的半年间,只要逢上了清明无风的夜晚,他就会攀上神庙,站在触天高的平台上,俯瞰着绵延在深谷中的密林,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暗流,用心聆听着寂静中的声息,遗憾的是,他从未能听到那歌声,无论他多么努力,听多久,大声激呼多少次对于众神的敬慕与热爱,全都徒劳无用。
犹大树上的水妖对于他的漠视无异于一道无情的诅咒,让他在那段日子里,始终都根除不掉对于这片土地和这群族人的生疏感。即便后来,他如愿娶到了酋长的女儿,野豹子一样的美人儿,玛雅。
甚至取灵蛇而代之,成为了天狼部落的储君,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只是个处境尴尬的异乡人。
族人们诚心实意地视他为英雄,救世主,他白嫩的皮肤和绿色的眼眸在他们看来也成了一种神性般的美的象征。
做为一个白种人,在玛雅最后的城邦中,我的养父无异于创造了一个近乎神话般的奇迹。
但他仍旧是恹恹不乐的,心中的忐忑不安,怎么也消除不掉。
犹大树上的女妖的歌声就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魔力。
它能给予一颗漂泊无依的心以归宿感。
它就是玛雅……这片荒凉之野中永不消逝的乡音。
如今,我竟无比真切地听到了它,并为它而迷醉。
难道是它已认同了我?
正以此来慰藉我这颗年轻游子渴望皈依的心……
想到这儿,我不禁大喜过望,一时间,眼中涌满了滚烫的泪水。
其实,这才是我付出了如此艰辛的努力后,最想得到的报偿。
踏着悠悠然的节奏,我形容不出那种紧扣心弦的律动,来到废墟脚下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我那位回避已久的养父。
走下来时,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一直纠缠着他早年的那些潦草的笔迹,以至于我都没能及时想起他已走开得太久。
可是,身后的族人们不容我担搁,他们实在太心急了,简直是在推着我往前赶。
我几次回头张望,只看到撤走了照明的废墟像一座阴森的孤坟,显得那么静穆,又令人畏惧,在我的视线里逐渐地淡去,隐入了浓厚的夜色中。
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小猴子,被我捆住手脚的盾之王,我便大声提醒身边的祭司,他们丢下了一只神圣的宠物。
还有昏睡过去的豹子,醒来后它又如何从废墟中脱身?
祭司暧昧地一笑,他大概是不忍心取笑我的无知,对于这里的风俗我的确了解得太少了:……我尊贵的殿下,不必为这些献神的祭品担心,它们的灵魂早已得到了超渡,直等着眷顾它们的神明前去获取……
换成是一位地道的玛雅人,听了这番话只会为那两只蒙受神恩的动物倍感荣幸,我却可笑致极地喊出了一句:它们会被饿死的!
祭司把摊开的手掌高举过头顶,优雅地伸向苍穹,仿佛在为我昭示着什么,我却根本无法会意:在这里,死是永恒的,荣耀的……
它们不是死去了,而是完成了一切与升华无异的抵达!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抵达之谜之个命题,它也是玛雅宗教的心中所在。
在生与死的递交过程中,我的族人隐喻出了一番令人向往的抵达。但这又是最难解的。
如果不能将这个命题彻底参悟,你就很容易误入歧途,甚至于,以为玛雅宗教所谓的生的意义和目的所在只是死。
而这个谜题的终级象征,正是此刻捧在我怀里的水晶头骨。
当时,祭司也暗示性地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低头看时,目光毫无遮拦地穿透了圣物那通透的形体,虽不真切,但确定无疑地看到了自己的手掌。
遗憾的是那一刻,我只感到迷惑。
我悟不出祭司所说的升华与我现在的俯视有何内在的关联。
我被弄得狼狈不堪,便干脆抛开了这个折磨人的哑迷。
我又向祭司打听,在我进入废墟后,养父有没有露面?
他一听这话,便喜笑颜开地吆喝了一声,把戴满了各种质地的戒指的手指竖起,在嘴唇上划了一下,翡翠的暗绿与金子的赤红在指尖上妖娆地闪动着,暗夜里的火光随心所欲地改变着万物的质地,祭司又向前指了指,我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不过我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正向着来时的路径走去,也就是说,在回到那条隐密的地道里去。
石壁上的众神庄严依旧,体态飘逸,修饰华美。天棚上的苍鹰金灯,一团团金红色的火焰燃烧其中。
腻人的柯巴香让我感到窒息,也是太兴奋了。
身后的族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安静下来,我只听到草鞋、鹿皮鞋和赤脚在地上踏出的柔软声响,还有混杂着可可、鲜血、松明和汗水的气味的粗重的呼吸。
进入地道后,我曾回头瞥过他们一眼,却受了一惊,看到的是一条条血色的流苏从他们的耳边淌下,是那么的鲜艳刺目。
姑娘的白色筒裙的前襟被弄得不堪入目,可是她们眼中的虔敬与坚忍却让人望而生畏。
除此而外,我的这些族人实在想不出更为热烈又尽心的表达他们的狂喜与感激的做法了。
他们的神明是贪血的,他们就献出自己的鲜血。
他们还想献出胸膛中狂跳的心脏,只是时候未到。
要知道,千万年来,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滋养太阳的。
不期然地看到了养父,我暗暗吃了一惊,不仅是意外,还有他那副颓唐的样子,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以为他受了什么打击。
他背靠墙壁,半低着头,沉浸在一种近乎呆滞的麻木状态中。
那只绿玉宝盒还抱在怀里,不过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个粉碎。
我走上前,却有些犹豫了。
我想叫他一声,或是默默地将水晶头骨捧上。
但觉得都不妥。他看上去并不想被打扰。
那副雕像般的姿态,顽固而又僵硬,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回绝。
他这是怎么了?
我真有些担心了。
至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太反常了。
从废墟旁躲到这里来,这会儿他又在想什么呢?
我的手臂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了,有些酸痛,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水晶头骨圆润的表面便随之泛起了一片妖媚的光芒。
养父受到惊吓似的,哆嗦了一下。
不过,他总算抬起头来,看到我了。但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的眼神竟会如此冷酷。
就像一具受到诅咒突然醒来的僵尸,你在那双眼睛里根本看不到温暖的生命滋生出的情意与思想。他是在怨毒我么?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养父好像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干涩的双眼紧闭了片刻,再睁开时,里面的目光又像是他的了。
他很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怀里的光芒却一下子吸引住了他。
他是被吸引的么?
如今回想起来,我还是毫无把握。
又好像是那光芒一瞬间挟持了他全部的神智。
但我还是看出了,他与水晶头骨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意会的默契,或是一种相互默许的关系。
他眼中的迷醉与贪婪,足以把圣物力透一切的锋芒压下去。
他的疯狂愈来愈显而易见,水晶头骨在刺激着他最敏感又脆弱的一根神经。
它的光芒触动了养父心底里最隐密的一处角落,这些我都看出来了。
我以为他就要发作起来了,我不敢想像那将造成怎样不可收拾的后果,我只能抱紧头骨,一点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沉痛地闭上双眼,仰起头,哀嗥似的叹息了一声。
我的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眼里差点涌出泪来。
他内心的痛苦与悲愤我竟能感同身受,尽管我并不清楚其中的隐情。这也让我十分的惊异。